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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药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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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20:48
    初秋的凉风前几日才将将带走夏日的炎热,整个淮州城刚舒爽了一阵。

        现在正是午后秋乏之际,而淮州知府内院的东厢房却是一片忙碌,只见几个小丫鬟在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妇人指挥下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

        妇人虽未动作,但脸上却已沁出了薄汗,顾不得擦拭,便撩起了帘子走进去。

        她环顾了一周,屋子里已经放置了七八个炭盆,热气十足,再添置可就气闷了。她朝身后的丫鬟挥了挥手,阻止她们继续端炭盆进来,问:“闽大夫,这热度可是够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不紧不慢地整理他的针石布包,他脊背微伛偻,似乎有些耳背,妇人又说了一遍,动作才顿了顿。

        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空旷的中央就放置了一张暖榻,榻上坐着一个少年。

        老人缓慢地走到少年的身边,握了握他的手,又细细地看了少年的面色,“可是觉得热了?”

        “嗯。”少年低声回答,抬头对着妇人说道,“闷得难受,周妈妈,把窗子打开吧。”

        妇人闻言,脸上露出心疼之色来,不禁看向老人,待见到老人点头,便立刻将窗子打了半开。

        “你们都出去吧,也别让人进来。”老人朝妇人吩咐道,接着转身对着少年,“你将衣裳脱了。”

        周妈妈退到房门的脚步一顿,便又走到少年的身边,服侍少年脱了外衫,待要换下里衣的时候就见少年摇了摇头,侧身不让了,“我自己来,妈妈出去吧。”

        周妈妈想到自家少爷已经十五了,早已经不是孩童,闻言便停了手,退了出去。

        林曦解下里衣,平躺在暖榻上,双手搁置在两侧,抬头望着屋顶的木梁。

        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前世贪污太多,今世才遭了报应。可明明前世已付出了代价,被判死刑结束掉年轻的生命,却不知道这带着记忆重生到这不知名的朝代又算什么?

        刚出生之时,林曦还昏昏沉沉没有意识,当长到两三岁才渐渐了解到周围的人和事,不过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虚弱且常常生病,又极度的畏寒。春末夏至之时,人们都已经换上了薄衫,而林曦却才刚刚脱掉棉袄裘衣,夏季不要说用冰了,就是打着扇子也不敢用力,似乎随时随地都将迈不过那道生死坎儿。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林曦身体娇弱程度依旧是风一吹就倒,天气一冷一热就受不了。整个淮州城都知道林家少爷是走三步就喘,快跑能要去半条命的主。

        手里捧着药罐子,嘴里含着药丸子,都说这孩子活不长。

        林曦虽然运气不错,出生在富贵之家,可这糟糕的身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死去活来多少次,总觉得是前世罪孽太深,痛快地死了还不够,这辈子继续偿还。然而即使如此痛苦,可是他依旧不想死,人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哪怕在这世的母亲病久难医,撒手人寰,而自己高烧不退,呼吸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

        就在那时,号称杏林圣手的闽大夫被请进了淮州知府的大门。

        林知府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抖着手将林曦送到闽大夫的怀中,第二天的清晨,林曦退了高烧,平稳了呼吸。

        本以为生命有了保障,健康有了希望,却不知是否是寒气侵袭了破败的身体,林曦的寒症越发不可收拾。到如今普通的药石已罔,幸好闽大夫不亏为杏林泰斗,并未被这区区寒症所难倒,然而所用之法却让林曦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闽大夫又缓慢而细致地在木盆里净了手,擦干,打开针石布袋,放置在林曦的身侧。他没有立刻动手,目光只是在林曦的身上逡巡,似乎在细细地观察。

        “老头,你说过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这次,我这身子就回渐渐好转,至少……不再需要针灸了吧。”没有声响的屋子让林曦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无法忘记这五年来每三个月一次的针灸,每一次针灸全身那种疼到神经,痛倒骨髓的感觉。那种痛细密绵长,无处可躲,似乎再也熬不了一个呼吸,却又漫长地等待下一个。

        闽大夫清楚地看到林曦的手握紧又艰难地松开,泛白的骨节僵硬着,手背上的青筋却高高地突起,少年的手如同人一样消瘦,仿佛一碰就碎。没有为林曦的无礼而生气,他此时的目光并不是林曦熟知的平静,甚至冷漠,如今却充满的了怜惜及留恋,那眼中的慈爱是林曦从未见过,却也再也见不到的。

        “老头……”良久得不到闽大夫的回答,林曦的紧张地回过头。

        少年的眼里满满的是害怕,闽大夫眯起眼睛,将流露的感情掩了起来,低头执起一根细长的银针,似漫不经心地说:“老夫说过,这最后一遭,最忌心绪不稳,你这般毛躁,怕是得功亏一篑。”

        闻言,林曦瞬间放松了身体,待要保证,却听见闽大夫的声音四平八稳而来,“不过,如今这般,你想重来一次老夫也是有心无力。”

        身上徒然一阵熟悉的疼痛袭来,林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夫大限将至,已没有那精神力气再施一次九转九回。”

        闽大夫的声音如同他的手一样平稳,待林曦身上九处大穴插入三寸长的银针,他才施施然地拭了额上细汗,“之前已讲过多遍,如今老夫再絮叨一次,若是依旧记不住,那也是天意罢了。九转九回大体可分为六步,第一步九柱针定穴,第二步二十七辅针落脉,第三步五十四从针循气泄寒,共九九八十一针。切记,任何一针都不可乱了次序,忘了轻重,不然便是一条人命。”

        二十七根两寸长的银针之后,林曦全身已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五十四根一寸方长的从针落下,那冷汗已经汇聚一起,顺着颤抖的肌体缓缓流入身下的暖褥。

        “待病体寒气被驱向表体发肤,针孔发紫血丝渗出,之后便是后三步,循气血流动逐一收回从针,如何循气如今你已深切体会多次,也该记清了。从针之后,辅针相随,最后便是柱针……”

        周妈妈就站在房门边上,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响,双手不住地揉搓着手上的娟帕,又忍不住双手合在一起朝天而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家少爷从小心善未作恶事,老爷更是难得一见的青天,天地明鉴,之前的受苦受难都是为了今后的福泽绵长,请定要保佑少爷平安顺遂,寒症清除,活到九十九,信女愿日日礼佛诵经,勤做善事。”

        周妈妈原是林家主母的陪嫁丫鬟,配了人后来又是林曦的奶娘,因林家主母生产落了病根,林曦多数时候由周妈妈照顾着,在林母去世之后,情分更是如同母子。每一次林曦施针,周妈妈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以身代之。如今这是最后一遭,更是日日祈祷。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略显慌乱,近了却是放低了声响,周妈妈抬头一看,却是本该在府衙处理政务的林知府林青。

        “周妈妈,曦儿可曾出来?”林知府显然是匆匆而来的,还喘着气,脸上尽是一片焦虑之色。身后的仆从也不禁放低了声响,悄悄地站到了一边。

        谁都知道林知府有多宝贝这个儿子,这么多年来未曾续弦也多是为了不委屈林曦,身边至今为止也不过只有一个侍妾,还是林夫人生产伤了身子才开了脸,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连露个面的资格都没有。

        “见过老爷,少爷还不曾出来,闽大夫交代,这是最后一回了,然而却是再危险不过。菩萨保佑,少爷总算可以少遭些罪了,这次定要平安无事的。”说着眼睛一红,抬眼看林知府额上有了汗,便道:“老爷若是不放心,不妨到耳房先稍坐,闽大夫说过这最后一次时辰会长一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好呢。”

        林知府看看紧闭的房门,点点头道:“不必,我就在这里等。”

        没等一会儿,就听到门房来报,“老爷,裴轩少爷来了。”

        “他还来做什么?”林知府的刚抚平没多久的眉头又深深地皱起来,摆手就让人回了。然而正当门房后退了几步转身回去,却又听见他一声叹息,“罢了,如今万事不如曦儿要紧,他是曦儿师兄,平日里对曦儿也是关爱有加,若是曦儿出来看到他也定会高兴,让他进来吧。”

        门房出去没多久,便见一刚及弱冠的青衫男子急急而入,姿容俊秀只是见到林知府脸上略微尴尬,但还是长揖见礼,他正要说话,却见林知府抬手制止,脸上一片寒肃,“没什么可商议,你素来知晓我的处事性情,你若愿还要如此行事,便不必再认我……”见裴轩徒然变色,心中顿时不忍,便放软了口气,“罢了,如今曦儿九死一生,不便与你说这个,你若是只想谈论此事,也不必多费口舌,且回去。”

        听此,裴轩苦笑一声,道:“老师,方才都是学生的不是,您要打要罚学生都无怨言,但曦儿是我师弟,每次见他如此痛苦,学生的心疼不亚于老师,如今只为了曦儿,不做其他。”

        林知府点了点,不再做声。

        房外的师徒有何矛盾林曦不知,而他现在的身体上插满了细细密密的针芒,紫红的斑点如今慢慢渗出皮肤,身上的汗液被散发的寒气一过,凝在了一起,只听到一阵牙齿颤抖的碰撞声,周围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降了下来,炭盆的火热气已维持不了房间的温暖。

        “记……住了……”

        林曦抖着声音,撞着牙勉强吐出这三个字,没有任何人比他清楚那是怎样一个过程。

        然而闽大夫的声音依旧娓娓缓缓,“所谓开工容易收尾难,这收针也是如此,愈到这个时候愈不容片刻闪神。不可急躁,亦不可迟缓,一针已起,另一针亦须在气血流通之前起来,切不能阻滞,不然空亏一窥不说,性命也是难保。”

        一直到最后一根柱针被拔起,闽大夫的手都是极稳的,然而却在起身的那一刻却恍惚了一下,有神的目光也似乎蒙上一层阴翳,整个尽显老态。不过他还是缓慢地拿过榻边矮几上放置的干棉布,抖开,盖在了林曦的身上,帮他擦干身上的冷凝的水迹。

        “一定记得不可即刻沐浴,不然寒气侵入,之前的苦可就白受了。”

        林曦耳边的喘气声加重,他颔首望着眼前的闽大夫,徒然发现这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面容已苍老到了□□十岁,喉咙略微干涩,他咽了一下,方说:“老头,你这套针下来,要多少精神力气,我这个病秧子跑两步就不行了,哪有这个体力做完全部,你好好养养,然后找个好徒弟。”

        虽然每次施针时,恨不得掐死这个老头结束痛苦,可林曦知道正是因为闽大夫的坚持,他才能一直熬到现在,甚至从未比现在这一刻还要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生命。

        他感谢这个老头。

        身上被盖上棉被,仿佛温暖又回来了,不过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林曦只能目光随着闽大夫伛偻的身体而动。

        “老头,你说过这次施完针,我的身体就会好了,不须你多费心,我是要给你养老的。”林曦巴巴地说。

        闽大夫嘿嘿低哑地一笑,心下却是微暖。这小子因为身体不好,脾气也很怪,心里不舒坦的时候说话也不好听,不过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坚强的孩子。

        他将银针一根根用草药拭净,又一根根别进布袋里,卷成一卷,系上皮绳说:“老夫迥然一身,五年来该教的都已经教了,药箱包括这包银针也都留给你,将来无需你行医救人,只是医者仁心,若遇难者,若不伤及自身,能帮便帮上一把吧。”

        闻言,林曦眼眶一红。

        “不必如此作态,将来若遇上可继我衣钵之人,便将这套九转九回传授与他,只需对着老夫的牌位磕上三个响头便罢了,其余的,也无甚必要。”

        至此,林曦明白已经什么都迟了。

        “您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小子若是能做到……决不推辞。”林曦此刻的眼神无比的真诚,甚至是希望。

        闽大夫面容徒然一动,他看着林曦,张了张嘴,最终道:“老夫有一孙女已逝,却不知葬在何处,你若是恰巧知道,便……上柱香吧,年纪也该是如你母亲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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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21:34
    林曦从未想过闽大夫的大限会来的这么快。

        当第二天清晨服侍闽大夫的丫鬟慌慌张张来禀报的时候,林曦不知道自己是作何感想。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精神气明显感到与以往了不同,那种轻松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郑重地将来不及收拾起来的药箱亲自放进了箱笼深处,与其他的秘密一同静静地安放。

        闽大夫的后事是林曦一手操持的,等一切安顿好,刚屁股坐下,抓了一本游记倚靠在暖榻上便听到外厢一阵慌张的脚步。

        在房里伺候的丫鬟圆圆立刻撩了帘子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如此慌张,少爷刚得了片刻歇息,你便来烦他,若不是有紧急的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圆圆人如其名,看起来比较圆润。林曦房里有两个贴身大丫鬟,还有一个团团,也不瘦,总之都是胖丫头。

        林曦还保留着前世对女性的谦让尊重,所以即使如今变成了林少爷对丫鬟也是向来宽容优待,更何况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以至于两个丫鬟自然是心宽体胖。

        来禀报的是林曦的小厮林方,向来知道林曦的丫鬟圆圆泼辣,团团稳重,当下说:“姑奶奶,可是出大事了!今个儿老爷休沐,裴少爷一大早来找老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东西的声音,老爷还大声呵斥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裴少爷便被老爷给赶出书房,还说什么……从今往日,你我师生情谊就……就此作罢,你走你的通天大道,不必再来光顾咱们林家这座小庙!裴少爷听了,当下就跪在地上,请求老爷收回成命,可是老爷似乎是铁了心了,关了书房的门,如今谁都不许进去……若不是咱们府上没人敢劝,小的岂敢来烦扰少爷,如今这都过了午膳,厨房热了几次,可都没有送进去。”

        听此圆圆皱眉,“少爷的病才刚好一些,又忙上忙下闽大夫的后事,亲力亲为的,身体更虚了,周妈妈心疼了一夜没睡,刚被劝着回去躺下,还嘱咐我们万不可让少爷再受累了。”

        “圆姑娘……”

        “这也没办法,都是主子的事情,你且等着,我去禀报少爷。”圆圆也不再废话,然而刚转身,却见林曦也出来了。

        “少爷。“圆圆福了福身,林方叩首。

        林曦微微颔首,“不必多言,带路吧,林方,裴师兄可还在?”

        “小的过来的时候还跪在老爷的书房外,估摸着这会儿也还跪着。”

        林家的人口不多,主子也就两个,从东厢房走到林青的书房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老远便看到裴轩直挺着脊背,一动不动地跪在书房台阶下,今日天气虽不炎热,但日头下裴轩的后背已经完全汗湿了。

        “师兄。”

        身后传来林曦清润的声音,裴轩的绷直的脊梁有一瞬间的弯曲,放松了片刻后又直挺挺的了。

        “还是惊动你了,听说你为了闽大夫的事都忙坏了,是为兄的不是。”裴轩没有回头,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哑了声音说,“老师只是一时气急,过会儿,他会想明白的。”

        下午的日头大,林曦虽然怕冷,但也怕晒,他侧过身体望着紧闭的书房们淡声道:“我从未见爹这么生气过,以前再怎么气你也不会说出断绝师生情谊这种话,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师兄,不知道你跟爹具体说了什么,不过就算你今天跪断了腿,凭爹的性情也不会心软的。”

        裴轩依旧未动。

        林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认准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你要他做的……完全与他坚信的相违背,七八年的扬州知府都没让他学会,你觉得你可以吗?”

        这次裴轩回过了头,但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愕。

        林曦轻笑一声,也不再管裴轩是否会继续跪下去,径自走过。

        “师弟!”身后传来裴轩的声音,“为兄这是为了林家上下好啊!老师若是执意不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啊!这几年朝廷年年打仗,年年战败,这次睿亲王世子出征不知道能否凯旋而归,但是场场战争下来国库已经被掏空而尽!朝廷没有银子,从哪里来?江南繁华,淮州更是富中之富,光是各种赋税就远远多过其他贫寒之地,盐商、茶商、粮商各个富得流油,哪个不是除了大门,院子修得富丽堂皇,呼奴唤婢,前恭后拥,虽是低贱的商户,但怕是活得比皇帝都滋润!他们打点衙役,交好世家,孝敬京里,年年不缺,笔笔都是钱,但就是孝敬不到皇上的面前!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京城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四年前就已成年开府,这两家为了争夺东宫之位,早已经将淮州视为银库。老师耿直,不肯屈就任何一方,不是因为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而是江南地界的利益已经被两位皇子划分,老师不属于任何一方正好蒙蔽皇上方可大肆敛财!”

        “师弟,皇上已经派了钦差在路上了,两位皇子不可能让皇上知道在国库空虚的时候他们还大发横财,若老师执意要将账本交与钦差——林家之祸就在眼前了呀!”

        林曦的脚步一顿,正待说话,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林青站在门内冷声道:“裴轩,裴修之!你爹将你交到我手,我就教导你为人处世之道!我是如何说的,读书人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百姓,更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既已知淮州*至极,官场污浊不堪,怎可让我畏惧强权,与小人同流合污粉饰太平?现如今朝廷内忧外患,皇上既下定决心整治江南风气,我必然鼎力拥护,还淮州吏场一片清明,方对得起我知府纱帽!我不管你是哪一派,既然已经屈从,就不必再登我林家大门!来人,将他赶出去,今后不许放他进来!”

        “老师!”

        裴轩呼喊了一声,跪着匍匐向前想抓林青的衣角,却见林青一转身进了书房,“曦儿,你也进来。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你的师兄,我没有这个弟子。”

        话音刚落,林曦见裴轩的脸色瞬间惨白,仿佛天地塌陷一般失了魂魄。

        “曦儿!”林青又唤了一声,林曦朝林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扶了裴轩。

        “裴少爷,老爷正在气头上,小的先送您回去。”

        裴轩看着林曦进了书房,房门再次关闭,良久才轻声道:“不必,我自己走。”

        林曦通过窗子看到裴轩重重地朝着书房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离开。

        书房里,林青早已没有那种坚毅愤懑,只是满脸疲惫,眼中充满失望。

        “我与裴兄皆是凉州人,当初一同进京赶考,我家境贫寒,他家庭优渥,可他为人甚是仗义,路上多亏他的细致照顾,送我吃食,助我银两,这才顺利到达京城,后相邀我住在他的宅院,为父方能安心备考直至荣登一榜探花。而他却名落孙山,但裴兄为人豪爽,心胸开阔,并不介意,后迎娶你母亲,宁国侯府三小姐时,也多亏他的上下打点,不然为父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

        林曦安静地听着,为林青续上茶水。

        “我们关系甚好,那时轩儿已经出生,我与裴兄说好,若你母亲生下女儿便结姻亲,后来却是个儿子。”

        而且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林曦在心里补充道。

        “轩儿聪慧,十五已过乡试考了秀才,十八中了举,裴兄来信说凉州偏远,没有好的夫子再能教授,希望我能做轩儿之师。为父很高兴,立刻便去了信。过来后我看了轩儿的文章确实做得好,就是缺少了眼界罢了,过了几年阅历够了再进京,便可十拿九稳……却不想……却不想淮州繁华迷眼,失了本心。”

        林曦心里叹息,自己那可怜的身体,他的爹怕是将希望都寄托到了这位裴师兄的身上了,甚至希望能再教授出一个林探花。

        “曦儿,你说这是为什么?”那浓浓的无奈让林曦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其实林曦真的想说,爹,这才是最明智的。

        在天潢贵胄面前,大家都是小人物,趋福避祸,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同在官场,大家都在随波逐流,有些潜规律看不惯没关系,装作习惯就是了,默默地记下,牢牢把握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能排上早朝前几位,才有了重写规律的能力。

        像这样背后没有靠山,仅仅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官,就敢同时挑战两位实权皇子,这跟以卵击石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说不出口,在林青的身上他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被首都繁华迷失了自我,最终走向灭亡的自己。

        出身同样寒酸,他是村里被供出来的大学生,在上大学之前他想要的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为改善村里才读书。然而真正到了首都,才知道在满是天之骄子的京师大学自己有多不起眼,如一粒灰尘根本看不见。他见识了首都的繁华,见识了财富的魅力,他要出人头地,这次不是为了中华崛起,也不是为了改变村子的贫困,而是他想要在首都过的如鱼得水,挥金如土的生活。

        考上了公务员后,他开始趋炎附势,奉须拍马,很快被调到了关键的实权部门,又大行方便,不义之财快速积累,靠着这些,受着某些赏识,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春风得意之下忘乎所以。在大风大浪临至,被第一时间丢出以平民愤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忘不了枪决的那天,苍老的父母亲跪在老门前痛哭流涕,母亲的那句话如魔咒般伴随着生命的终止。

        “儿啊,若是早知如此,宁愿你做个一辈子的农民,也不要读一个字啊!”

        何谓读书人?他一直想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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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有一种耿直的天真,这种天真让他们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在刚出书院或者刚入官场的书生身上最显而易见。

        然而随着官龄的增加,这种天真会被慢慢消磨,有人说掩藏心底,但是掩着掩着,也就不见了。

        难得的是,林青至今为止却依旧保持这颗“天真”的心,让林曦悲叹的同时又羡慕着。

        “爹,其实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只是账本的事,裴师兄怎么会知道?又知道了多少?”林曦摸了摸自己面前的茶杯,温温的便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说起这个,林青脸色变得很难看,“也是为父识人不清,半年前得京中好友来信,知皇上要大动江南,我便想着,轩儿虽未入官场,却常常被为父带在身边,对江南*之事也是知之甚详。为父既然下定决心,自然要尽早做好打算,便告知了轩儿此事,轩儿行事素来端方,为父的志向他也是清楚明了,却不想他……唉……”

        林曦默然片刻,心道这种性命攸关的东西,你我父子知道就好了,怎还会有第三人?

        对,林曦是知道账本的。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是始发勇者,这其中也是有一个故事,说来话长。

        林青打林曦小时候就没想让金贵的儿子走科举之路,因为读书也是一件体力活儿,那些赶考的举人,竖着走进考场被横着抬出来也是屡见不鲜的。

        他对林曦的要求不高,识字会写,知礼懂礼便罢了,今后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他人说些什么都不明白,于是林青亲自启蒙了林曦。

        只是这一教,林青便发现儿子聪慧异常,所有的字几乎教一遍就能认,虽然写的时候常常缺横少撇,但一笔一划却颇有章法,且坐得住,不会如其他孩童一般吵闹,这对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来说已经难能可贵。再大一些,林青便挑四书五经中浅显一些的来教,林曦也能一一理解,甚至举一反三作答。

        于是林青便教得越发用心,也越来越感叹苍天不公,即使林曦的身体越来越差,这都未停止。

        殊不知这也是林曦所希望了,他装不了普通小孩的样子,而且作为一个病秧他断绝了与外界往来的可能,唯一汲取这个时代信息除了从仆从那里,便是通过林青,而林青所知道的远远多于整个林宅。

        所以他从小展示非一般的天赋,但即使这样,林青也不愿意对着一个孩子讲朝堂之事、官场之风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不过这没有关系,林曦体弱,林青自然百般溺爱这个独子,躲被子里弱弱地扯着父亲的袖子要求讲故事,林青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对于古代端方士大夫,打死他们也讲不来小蝌蚪找妈妈,白雪公主这种浪漫的童话故事,孔融让梨,孟母三迁这种估计是极限了。但即使林探花郎肚里都是文章也架不住儿子三天两头要求讲一个,而且这小子记性太好,一重复就知道。恼羞成怒的林探花也不是没甩过袖子,但一见到那张病弱的小脸,可怜兮兮且要哭不哭地望着自己,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刚到淮州,官场磕绊,夫人逝世,而裴轩还未拜师的林青无人可诉下,已经没有故事可讲的林青终于向年幼的林曦感叹人生不易,官场艰难。

        江南地区自然灾害少,然而夏季却常有洪涝,一旦雨水过多,淮河的水位上涨,水势凶猛极易冲毁堤坝。

        林青出任淮州知府的第二年便是个大涝,朝廷便拨下银两以便重新修建堤坝。

        他虽方正,却也知道这银子不可能完全用于修堤,总有一部分被各层官吏私自昧下,当然若是数目小,他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却不知,淮州的官员会如此胆大,以至于灾银连库房都未入便已被瓜分干净!更可笑的是,那天同知李大人正笑眯眯地等在他的办公之所,旁边正是一口大木箱,半开着口,白花花的银子晃得林青眼睛疼。

        见林青进来便拱手笑道:“大人,这次的赈银已经顺利拨下,托大人的福堤坝已经建好,同僚们都对您赞颂有加呀,道您劳心劳神,都各自凑了份子钱在醉乡园备了薄酒,还请务必赏光,至于这些,虽然不多,还望笑纳,今后若有机会,再大力感谢。”

        李大人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而林青的心就越发寒冷。

        一瞬间热血上来,便将李大人大骂一通,他文辞本就斐然,骂人的本事更是不同,不带一个脏字却让李大人的脸色越发阴沉,恨不得甩袖而走。只是林青毕竟是他的上峰,这种愣头青估计李大人见的也不是一两个,待气息平稳后便冷笑一声道:“林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还是客气些较好。下官听说林公子的身体又不大好了,大人心情不佳,同为人父,下官也能理解。至于晚上的宴席,看来今日大人是没有空闲了,醉乡园的薄酒怕也入不了大人的口,也罢,待明日找个更好去处,再请林大人赏光。”

        说着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去。

        林青回到家中面对着林曦依旧心绪难平。林曦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耿直的父亲又碰壁了,而且这次气得还不清,于是便细细询问。

        然而听到那满满一箱雪花银时,脸上也不禁表现出惊讶。

        “为父没有仔细看,估摸着有两千两吧。”林青叹声道,“淮州本是富硕,朝廷总共也不过拨了十万两而已。”

        “三年清知府,何止十万雪花银!这都是民脂民膏呀,本以为十之去一二,三四到了极限,却没想到……这是一分一毫都没打算留给百姓!怎能如此为官!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曦摸了摸怀中的暖炉,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显然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估计今晚就得动笔写奏章。

        果然就听到一声拍桌子的响声,“曦儿,这样不行,为父定要告知朝廷,如此贪官污吏,不能继续留存蛀蚀国本!”

        真是……一猜就准。

        “爹,先冷静下。”林曦劝道,“爹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李大人等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污下赈银?”

        “自然是上行下效,沆瀣一气!”

        “您可是从四品的淮州知府呀,爹,他们居然敢不得您之命便私自行事,谁给了他们如此大的胆子?”见林青沉默下来,林曦舒了口气道:“您不是想不到,只是越想越难过而已,再想估计就得指向京城了。这银子,您拿了,便是自己人,您不拿,那就是敌人。”

        林曦端起自己的药碗,慢慢喝药。

        “但是曦儿,这银子绝对……”

        “爹,拿了吧。”

        林青若不是太宝贝这个儿子,估计巴掌就要落下来了。

        林青的脸色黑得能滴墨,不过林曦不怕他,只是慢悠悠地喝完药,将空碗递给林青,后者看着他,林曦小眼也回望着,良久林青才黑着个脸接了过去,又将一小碟蜜饯推到他的面前。

        林曦笑眯眯地捻起一颗送到嘴里,含糊道:“爹,不拿,不出三个月您就该挪地方了。娘走后,永宁侯府又被您得罪个彻底,估计停职待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您的报复,十年苦读不就化成泡影了嘛。如果拿了,您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下属消极,同僚反对,做什么事都不顺利。”

        “曦儿,这些为父都明白,只是为官先为人,若是自身不正,如可理直气壮地行事?”

        那也得先坐稳当了才行呀!林曦默默地想,不过话还是得换个方式说。

        “您先想想,即使您不拿,那笔银子能用在修堤坝上吗?不能,自然还是进他们的口袋,到头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是如果您拿了,大不了我们不动那笔银子就是了,即使不能名正言顺地去修堤坝,但也可以用于别处嘛,通个沟渠,牢固城墙,即使买耕犁,买秧苗,买种子,只要用于百姓,究竟以什么名义出一笔银子,又有什么关系?您再想想,您不拿,丢了官位,又会有新的淮州知府上任,难道他也不拿吗?最终的结果还是百姓遭遇,倒不如虚与委蛇,睁眼闭眼。您最后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一派歪理!简直胡言乱语!

        林青明知这是不对的,却诡异地无法反驳,憋了一会儿,最终道:“不管怎么说,这背离了为父的为官之道,实在……实在是……”

        迂腐!

        林曦真想白他一眼,“若是良心过不去,爹,不妨把这些都记下来,收了多少,又用了多少,如何用的,若有一日朝廷下令整肃江南,也好做个凭证。这样想来,爹您可不是在同流合污,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如今您的力量还无法同整个淮州甚至是江南势力相抗衡,只好先示弱,便宜行事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持您的本心,又有何惧?”至少能把林家摘出去不至于到头来人头落地流放千里,说不定将功补过,还能平安无事。

        其实说了这么多,林曦只有一个目的,他一点也不想失去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不仅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更是因为他这可怜又可悲的身体,失去权利和金钱的支持,根本活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自私自利的林少爷在林知府还未理清头绪前便继续游说,“爹,你若是下定决心了,账目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吧。”

        第二天林青到了衙门,进了办公场所,同知李大人再一次满脸笑容地站在里面,区别的是现在不是一口大木箱,而是两口。

        “大人,巡抚大人听说贵公子身体抱恙,立刻让下官带了心意前来慰问,交代若是林公子还是不见好,说不得他老人家会亲自上门探望,而且下官来的路上又正好碰到总督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林大人督建河坝辛苦,他非常欣慰,少不得要上奏皇上为您表功。”

        这次林青沉默了。

        李大人带着笑容离去。

        而最初的账本在林曦的手上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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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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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曦一直认为他爹是个典型的迂腐士大夫,他想要做这个账本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林青消除心中芥蒂,坦然地面对这些不义之财,将来可以用作自保罢了,却从未想过要向整个江南官僚挑战。

        然而林青却真的把他自己看做面朝光明深入黑暗的壮士了。

        林知府本就在士林拥有极好的声望,因为不义之财来得容易,慷慨解囊也是毫不心疼,日久见人心以至于还真的吸引了一批有志之士,六年来明里暗里搜查了不少贪赃枉法的证据。

        那时林曦的寒症正复发的厉害,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此处,只道是他爹终于知道如何婉转迂回了,见林知府为官顺利也大为放心。然而等到身体稍稍康复,有了精神气后却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整理的东西已经称得上触目惊心,涉及官员职位越来越高,人数也越来越多,几乎可以掀翻大半个淮州。

        林曦想罢手,但看这他爹愈发坚毅的眼神,每次到嘴的劝说之词就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暗暗地想着如何将这些要命的东西藏严实。

        但他知道终有那么一天他的父亲定会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现如今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但是一个裴轩让手中的底牌瞬间变成催命的令牌,这是林青怎么也没想到的。

        不过好在林青虽然信任裴轩,却没有将林曦的事一并告知。

        听了林青的话,林曦汹涌的心情稍微平息了些,“所以,裴师兄只知道爹有账本,里面涉及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却不知道里面具体记录了谁,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账本在哪儿?”

        “不错,告诉轩儿,是怕为父若有个好歹,可以让他借此周旋一二,保全你们二人。”或许是慈父护犊之心,他怎么也不想让心爱的幼子陷入这泥潭之中,所以才稍稍透露给了自己的学生。

        这算是最庆幸的事了,否则便不是让裴轩来劝说,怕是直接下了杀心。一个宅子,主子加上奴仆不过三十号人,悄悄地灭口真不是件困难的事。

        与林青打算舍命正清明的君子情操不同,林曦想得是怎么先稳住对方,求得脱身,再考虑心中大义。他正琢磨着跟林青商议,是否先将账本中不怎么要命的几本稍作修改,找个时机送出去,虽然时间紧迫了一些,但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却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抬头便看到林青那张肃然方正的脸。

        林青看着面前的儿子,那可怜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心中也是大感安慰的,于是便软声道:“为父什么都不怕,但唯独放不下你,想当初那么小小的一个,虚弱地如猫崽一般,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幸好吾儿命大,闽大夫医者仁心,可怜终于摆脱了病魔纠缠,今后曦儿可娶妻生子过常人生活。”

        说道这里林青顿了顿,似乎不大愿意,但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道:“为父虽看不惯永宁侯府的作风,与侯府关系也是不佳,但如今却万分庆幸你娘是高门贵女。曦儿你是太夫人嫡亲的外孙,这几年她也时时挂念你,平日里各种珍贵补品也没断过。记得你娘刚去那会儿就来信要接你去京中养病,若不是为父不舍,闽大夫又是有名的神医,怕是早就被接走了。”

        林青摸着林曦的脸,眼里的不舍让林曦为之动容,低声唤道:“爹……”

        “为父已经去信,怕是京中很快就会来人,若是来了,曦儿就跟着去吧。别舍不得爹,倘若你我父子有缘,待事情平息后,爹再来接你。”

        林曦蓦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父亲。

        “我不走。”他听到自己说。

        “休要胡闹。”林青虽叱责了一声,但语气一点也不重,反而带着怜惜及内疚,劝道,“此次风云突变,为父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方,曦儿且听为父安排,不要让爹有所顾忌可好?”

        一点也不好,他一走,今后怕是再难看到了。只是面对决绝的林青,林曦知道再如何劝说也难以改变,只好先回屋细细想想再做打算,总是会有办法的。

        林曦知道时间不多,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快得他连一丝布置一点安排都没有。

        在林青刚去府衙没多久,林曦还在梳洗更衣时就听到从外院传来一阵吵杂,接着一阵哭喊声由远及近,眼看着就要进入卧房。

        圆圆及团团还未呵斥,林方及其他几个下人便直直地闯进来尽自跪倒在地,哭喊道:“少爷,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将宅子都团团围住了!如今他们硬闯了进来,管家只是上前询问了几句,便被打翻在地,却是爬都爬不起来。”

        林曦的脸色顿时一变,一着急起身,只听到团团的低呼声,摇晃的身体堪堪被两丫头给稳住。

        他顾不得眼前发黑,急问:“那爹呢?他可回来?”

        其中一个仆人连忙回答:“没看到老爷,而且……老爷怕是不好,小的听到有个官爷劝那打了管家的莫要多事,却听到那人却说‘知府老爷都下大牢了,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找老子算账不成’,少爷,老爷可是知府大人啊,整个淮州城里最大,谁还敢将他关进大牢……少爷,这可怎么办呀……咱们……咱们……”

        说到后来便是放声大哭。

        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一起哭作一团,仿佛大难临头。

        被先下手为强了!林曦强忍住慌乱,不住地对自己说黑洞洞的枪口都面对过了,难道害怕个事?

        “先出去看看。”他听到自己冷静地说,然而刚出房门便听到周妈妈的怒骂声。

        “放肆,我家夫人是京中永宁侯府的三小姐,如今的永宁侯是我家嫡亲的舅老爷,老爷即使如今遭小人暗算,有永宁侯府在迟早也会相安无事。你们一个个有恃无恐,不就是欺负林家少主人年幼无知吗?我家少爷体弱,容不得你们粗鲁对待,若是出了个差池,只要林府有一个人看到,你们的主子不一定有事,难道你们也能逃过一劫?”

        周妈妈不愧是永宁太夫人给小女儿选的陪嫁,面对这些虎狼之兵也毫无惧色,反而厉声叱责,一时间倒也镇住了一帮官兵。

        接着他们便见到两个圆胖的丫头撩了帘子,里面走出一个清秀少年,看起来瘦弱,但是眉宇间不见一丝慌乱,只见他清亮的双眸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我爹是皇上钦点了淮州知府,如今不见圣旨,不见钦差便私自押进大牢,可见那人是狗急跳了墙,秋后的蚂蚱也蹦不了几时。如今林家不过是遭逢一难,便有小人落井下石,本少爷倒要看看我们林家能被围一时,能否围一世!我不管背后是谁,若是今日遭受耻辱,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上京告上一状!”

        没有人看到林曦背在身后的紧握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里。

        或许林曦的临危不惧有了效果,官兵的脸上有了些犹豫,然而此时一个笑声突兀地传来,官兵让开了道,便见同知李大人和通判曹大人一同走来。

        “一直听说林少爷体弱多病,被林大人养在深闺不常见人,本官正担心大人出事,林府没个主意人,官兵粗鲁唐突了林少爷,于是便来看看,若是可以打点一二,倒也对得起林大人同袍之义。如今却是放心了,本以为是个不通时事的小奶猫,却不想是个露了尖牙的虎崽子。”

        林曦恨不得揭了这俩人的脸皮子死死踩上几脚,可如今只好深深忍住,执手叩道:“两位世叔,小侄实在没有办法,爹不在,偌大的宅子无人主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说道,如今见世叔,心中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小子无奈,我爹向来安分守己,为官清正,却不知道犯了何事下了大牢?恳请两位世叔指点一二。”

        他深呼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诚恳。

        两位大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甚至挤出了堪称慈爱地笑容。

        “有人状告到巡抚大人面前,道林大人贪赃枉法,朝廷每年拨下的修堤建农银两统统没入手中,更甚至朝廷赋税都十之去一二,证据凿凿,令人信服,巡抚大人只好先收押在狱,调查清楚后再向朝廷禀奏,如今只好先委屈大人了。”

        林曦低下头,死死地掩盖自己眼中的寒光,却听到他们继续诱导,“贤侄,如此大批的银两是不易掩藏的,为了林大人清誉,巡抚大人要我等仔细搜查林宅,不可放过一丝一毫……只是,若林大人早有预见,有证据显示他的清白,那是再好不过了,也省得扰乱府上,徒增麻烦。”

        两双眼睛虽然都在笑,但是却紧紧地盯着林曦,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不过林曦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但前世他向来惯会惺惺作态,倒也能敷衍过去。

        只见他先是震惊,后着气愤,接着苦恼,最后摇了摇头说:“世叔知道,我向来身体不好,家父见到我也是常盯着吃药,不大跟我谈这些事情扰我心思,今日之事更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小侄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污蔑显然是胡乱攀咬的,因为我这不堪的身子药材补品花销大,府里一向节俭,若是真有这么大笔的银子,日子岂会过的这么清苦,怕是家父得罪了人,故意诽谤他,两位世叔与家父往来相交极好,恳请世叔定要给他一个公道,不然家父的清誉……咳咳……”

        话未说完身体已经蜷缩一团,忍不住咳嗽起来。周妈妈立刻从腰间取下一个锦袋,麻利地倒出一颗药丸塞进林曦的嘴里,圆圆机灵地送上一杯白水,团团轻拍着林曦的后背,一边嘴里说着:“少爷,大夫说您这身子最是脆弱,不能大喜大悲,最忌心思过重,如今有两位大人在,老爷不会有事的,您还是回去歇歇,不然您这身子……”

        林曦摆摆手推开她们,对着李同知和曹通判说:“世叔见谅,小侄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若是定要搜宅子便搜吧,只是求世叔体谅,便从我这屋子开始吧,小侄实在是不中用……”

        说着苦笑一声,扶着周妈妈的手侧过身去。

        林家奴仆都纷纷让开了道,曹通判点点头,官兵依次而入,接着便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听着里面的声响,林曦仿佛忽然想到什么,说道:“爹若有事总是在书房办公,说不得爹有先见之明,早已预备好了,我记得书房的左边箱柜有个暗门,有一次恰巧我去找他遇见了,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估计也在那里了。”

        林曦刚一说完,两人的眼睛瞬间便亮了。

        暗暗掩下心中的嘲讽,“世叔找寻的时候请务必小心些,千万要小心东西,省得爹回来……生气……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后,他身子一摇,双眼一闭,便侧身倒了下去。

        于是立刻兵荒马乱,团团圆圆的嗓门大,哭得尤为大声,恍惚间只听到李大人的声音“快,送你家少爷到床上去,大夫呢,去个人请大夫……”

        又隐约听到一声嘀咕,“找不到就算了,料想林青那老小儿不也会将账本交给这小子。”

        吵杂的脚步声快速地离去,而林曦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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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24:27
    天气已正式入秋,院子里枯黄的秋叶纷纷落下,风一卷,满地皆是枯叶,却无人洒扫,一派萧索。

        这几天林府上下皆是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出。官兵每日都来,大肆翻找后又怏怏而归。最初还算客气,如今却是越发不耐,稍有冒犯便是一顿踢打摔骂,期间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东西,更不知顺手拿走了多少。

        整个林府在短短几日就变得七零八落,不少下人也趁着主家遭难卷着物件溜走,除了当初林夫人的陪房大多还俱在,且都聚首在林曦的东厢房,这几乎算是林宅最完整的地方了。

        裴轩在小厮的引导下走进林曦的卧房,顿时一股浓重的药味带着热气扑鼻而来,他几乎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只见林曦坐在床头,虚弱地靠在一个青色软布靠枕上,还不到深秋,身上却已经盖着厚厚的棉被,下方的炉子里正烧着碳,屋子里很是温暖。多日不见,林曦本就不大的小脸越发瘦了,双颊凹陷,脸色青白,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透亮,整个人仿佛脆弱地一碰就碎。

        周妈妈正坐在床沿边的小圆墩上,一手拿着小勺,一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进林曦的嘴里,满脸的心疼。

        见到裴轩,林曦起了起身,轻声唤道:“师兄。”

        一听这声音,裴轩鼻子蓦地一酸,心里一紧,大卖了几步到了林曦的面前,痛惜道:“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怎么才几日不见更加虚弱了?”

        说着便看向周妈妈,“大夫怎么说?”

        周妈妈正要回话,却听到林曦悠悠地说:“究竟怎么了,师兄难道不清楚吗?如今爹生死不明,在那牢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苦,家里又乱糟糟,下人们没头苍蝇似的,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咳咳……”

        说着就是一阵咳嗽,周妈妈立刻红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接过圆圆送来的茶水劝道:“少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您这样,夫人在天有灵不定怎么心疼呢,就是老爷也要担心,少爷务必要保重身体啊!”

        提起林青,裴轩眼神微微一暗。

        林曦看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接着对周妈妈吩咐道:“师兄喜欢喝碧螺春,周妈妈去看看是不是还在,之前被翻了东西,怕是没了,也不拘什么,捡着来喝吧。”

        周妈妈看了看林曦,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拿帕子按了按着眼角,招呼着屋里的丫头,“团团,你去看看炉上煎的药,那些不省心的小蹄子怕是早就没影了,可别过了火候。圆圆,厨房的点心是不是还热着,裴少爷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也别慢待了。”

        团团给林曦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林曦的靠枕,才和圆圆出了屋子,圆圆走之前又向裴轩福了福,道:“裴少爷,您知道咱们少爷最是金贵不过,向来不管事儿,若真有什么,也不干少爷什么事儿,您是他的师兄,可不能不管他呀。”

        裴轩点了点头。

        待屋里就只剩下师兄弟俩,却是一阵沉默。

        良久,林曦才望着炭炉子开口:“师兄今日过来,怕是那边等不及了。”

        裴轩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师兄去看过爹了吗?他可有受苦?秋日寒潮,那地牢更是阴冷,爹是个读书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轩岂是去过,差不多每日一见,只是他的老师他清楚,一旦认准了死理即使动用大刑都可以先骂个你狗血淋头。读书人铮铮傲骨,从不屈服,唯一能让林青牵挂的也只有……他是真不想将最疼爱的小师弟牵扯进来,只是忠孝自古难以两全。

        想到这里,裴轩握住林曦露在被外的手,看着林曦的眼睛说:“曦儿,为兄知道你是最通透不过的了,到如今老师再坚持下去,赔进去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你,这整个林家,你想想这样做值得吗?闽大夫拼命救治你,总算是苍天有眼,你身上寒症慢慢消除,难道不想外面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是,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此之前,林府肯定先折了进去。曦儿,为兄想保护你,保护老师,只要拿到账本,老师对他们没了威胁自然就能平安无事!”

        这是对方的承诺,裴轩是真的希望林家能够度过此节。

        林曦的眼睛暗了暗,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以自身安全为重,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情操他向来佩服有余,不赞成为主。但架不住这是他爹呀,再加上前世死前那一刻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拖林青的后退。

        “爹他信任你,才将此时告知于你,而师兄却转头出卖了他。”

        裴轩神色一痛,“老师是这么告诉你的?”

        林曦点头。

        裴轩低声一笑,叹息道:“老师也太天真了,他难道真的认为何主簿是喝多了半夜到河边,走路不稳跌进去才淹死的吗?还有管粮仓的王仓使,哪有那么巧就他遇到歹人,不见呼救就失了性命。”

        可不是么,林曦苦笑,他爹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可是裴轩,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却还是隐瞒着暗中传递消息,更让人不耻。

        林曦的表情虽波澜不惊,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他微抬下巴,看着裴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兄,两位成年皇子,你效忠的究竟是谁?”

        裴轩心里一惊,待要说话,却听到林曦冷漠的声音,“我不知道账本爹放在哪里,你今日过来要让我劝说他,总得让我知道你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的身后究竟可不可信。”

        林曦冷肃的小脸跟林青相重合,裴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闲,中宫又无所出,自是长者为先。”

        林曦点了点头,心里立刻明了。

        他说:“我要见爹。”

        林曦裹着厚实的圆领狐毛披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地牢常年没有阳光,昏暗阴冷,几盏油灯孤零零地烧着,勉强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进来一会儿便让人心情阴郁。

        林曦沉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牢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里面的人影见到来人稍微动了动,似乎抬起头借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个仔细,却听到牢头说:“林大人,贵府少爷来探望您了。”

        牢门上小儿臂膀粗细的铁链拉动发出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声当当,林青还来不及唤一声“曦儿”牢门便被打开了。

        “林少爷,您进去吧,上头打过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谈。您啊,好好说,好好劝,我在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铁骨变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旧好好的没有塌下来,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还不等牢头走远,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脸埋了进去,一直没有动静的眼泪终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胆,费尽心思地周旋,让他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心里的劳累和委屈。

        从来没有像这十天来发现父亲是多么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懒,才能做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搂着儿子抬头望着漆黑的牢顶,努力将眼泪逼回去。

        父子俩静静相拥许久,才听到林青的一声叹息,“爹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心情得以平静,林曦放开手,抹了一把脸,父子俩才能接着微弱的油灯互相细细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见白色的衣服没有任何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却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之前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里对林曦的内疚更甚。

        林曦细细地说了如今家里的情况,林青安静地听着,父子俩都没有提到那关键的账本,待说道前日裴轩的造访后,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着父亲决然歉疚的表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然后一股悲伤弥漫上心头,化开来,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针了一般。

        “曦儿……”那一声呼喊包含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颤抖,握成拳塞在嘴里咬着,低声地啜泣,无法声嘶力竭,却是肝肠寸断。

        他想抓着林青的衣领使劲摇晃,大声地质问他,你不要你的儿子了吗?你要让他怎么办!没娘的孩子又没有爹护着,今后怎么活下去!外面虎视眈眈,他们会放过他吗?

        但林曦毕竟不是无知的少年,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问了一句:“爹你不后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带着光,之后传来一声没有犹豫,铿锵有力的“不悔。”

        林曦闭上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微微扯动唇角,回头望着林青,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会以你为傲的。”

        为了他没有的气节,为了他失去的傲骨,为了他动摇的信念。

        瞬间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来越来,林青扑到牢门上喊道:“曦儿,你自小最爱看杂书,尤其游记,明月大江,万里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儿不是栖息之地,莫要如爹这般做官!都是爹对不住你啊!”

        身体渐渐从牢门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难了……”

        林曦身形一顿,回过身去,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内的林青身形顿时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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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38:53
    林曦从地牢里出来距今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这五日无人打搅,那密切盯梢的人只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泪痕满面的样子便已知道结局如何。之后林曦便浑身高热,噩梦连连,勉强请来的大夫也不过是摇头叹息,道只凭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乐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过老天既然让林曦来到这里,自然也是不肯轻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热了四天后,热度便奇迹般地退了下来,五日后林曦便睁开了眼睛,让一干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动地热泪盈眶,齐齐瘦了一圈儿。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忆林青的话语和面容,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手扔在床边案几上的,围宅后不止一次来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只是随便瞄了两眼便闯进更深的里屋乱翻一气。

        明月大江,万里河山是里是第二章开篇沧浪赋的首句。

        林曦细细地抚摸了封面,然后以从未有过的郑重翻开了书页,第二章讲得是白石先生被长江大浪在夜晚圆月下汹涌翻腾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无常的场面,其实对林曦而来非常无趣,他之前只是随手翻了翻,当睡前读物而已,至今为止连第一章都没有读完。

        开篇翻过,内容即刻变得不一样了,林曦握着书本的手骤然捏紧,望着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心里顿时酸涩无比。

        这是林青的手书,或者可以称为绝笔。

        他的父亲在最后一刻还是心软了,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林曦闭上眼睛合上书本,缓缓地抱在胸前。这份手记并非账本,但是却足以让一批官员下马。究竟交给谁,若是几年前的林曦毫无疑问直接拿此交换利益,换得父子二人生机,然而现在,即使理智告诉他最好依旧这么做,但是情感上……地牢里林青决绝的面容,坚定的目光,还有那未有迟疑的不后悔……他觉得他有了答案。

        在钦差到达的前天夜晚,传来了林青畏罪自杀的死讯。

        在一片哭喊声中,林曦挺直了身体,脸上一片淡然,他没有哭,只是异常冷静地吩咐下人设好灵堂,换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杀,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来吊唁,即使有人来了,也是摇头叹息,林曦不耐烦接待,于是也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等裴轩到来时,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灵堂前,望着林青的牌位,一动不动。

        “师兄,先来上炷香吧。”林曦没有动身,仿佛知道身后之人。

        裴轩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边,接过管家手里的三炷香,无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再起身将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中,想到林青的谆谆教导,顿时红了眼睛,压抑不住哭声,扶着案几哭将出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为谁效命,林青终究是他最为尊敬的老师,裴轩对孺慕之情从未停止过。

        林曦见裴轩已经全了礼数,便在周妈妈的搀扶下起了身,看着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说:“爹已经去了,师兄也不必多伤怀,这种结局总是容易预料的,说不定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曦儿……”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轩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发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却说不出话来。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再天真无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变,性情骤变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林曦向来通透。

        裴轩心疼地厉害,正要保证定会保护好他,却见林曦微抬起下巴,冷笑一声道:“不过没有那么容易,曦虽命薄,不过没看到那些人的下场却是怎么都不敢去死的!”

        声音沙哑,但言语中透着的狠厉让裴轩心上一惊,裴轩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紧紧地盯着林曦。林青的死让账本的所在之处瞬间成了迷,但就是因为如此,谁也不敢再妄动林曦,怕这最后的血脉一断,林家没了牵制,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轩的表情不断变化,心底越发悲凉,最后变得冰冷,而脸上他却微微一笑,如同小时候那般天真浪漫,对裴轩说:“师兄怕是想多了,账本……爹之前没说,之后就更不会说了,只是爹心软,曦儿地牢一趟,总会有些收获,如今……曦儿便帮师兄一把吧。”

        虽努力维悲戚的模样,当裴轩捧着林青的手书时,眼中的精光还是让他整张脸都露着兴奋,那压抑的扭曲让林曦扭过头去。

        裴轩看完手书,郑重地收入怀中,对着林曦感激道:“曦儿确实送了为兄一份大礼,只要将老师的手书交与钦差,李曹两家算是完了。曦儿不知,他们记恨老师不是一日两日,老师落难也是他们从中作梗,昨日怕是也是死于他们之手!曦儿放心,我一定会禀告钦差大人,还林家清白,以慰老师在天之灵。”

        说完又忍不住怅然道:“老师还是向着我的。”

        林曦低下眼帘,掩住脸上的讽刺,轻声说:“这样最好。”

        早在李同知和曹通判出现在林府的时候,林曦就知道这俩人注定是炮灰的命。如今看来,不过是两位皇子之争的必然结果罢了。五皇子一派沉不住气先对林家下手,找不到账本不说还露了马脚,最终逼得只能对林青下了死手。三皇子稳坐钓鱼台棋高一招,不仅保全己方官员还间接地让对方大失江南人手,而关键不过是拉拢了裴轩这小小的举人罢了,最终逼得林曦不得不向他靠拢。

        林曦虽然不屑,但是却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林青的勇气,只能先求自保。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账本的所在,只是在不知道钦差的秉性之前,他怎么也不会冒冒然地送出去。

        而且听他知道林青也是在犹豫的,不然不会有这份手书存在。

        林曦已经决定若是钦差刚正不阿,自然能顺藤摸瓜下去,届时他也不介意英勇一把,推着这淮州大大小小官员一同人头落地。只是若钦差早已站队或胆小怕事,他又何必以卵击石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暗了暗,“师兄,爹的尸骨未寒,他的遗体……”

        “曦儿放心,待我将手书交与总督大人,老师的冤情便立刻能沉冤昭雪,届时你我一同迎回老师。”

        裴轩说着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辞了林曦就往总督府去了。

        淮州的官场因为林青的手书再次掀起波澜,钦差还未到,已经暗潮汹涌,刀光剑影许多回了。

        然而这些过程于林曦而言都不要紧,他只是在等待结果。

        在林青的遗体被送回,李曹两家伴随着一些世家入狱的入狱,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渐渐尘埃落定,最终巡抚被摘了乌纱帽,等待押解进京候审,钦差抄没了几家,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地回归京城。

        林曦冷眼旁边,看着个结局,最终只能在心底苦笑,五皇子的势力在江南几乎荡然无存,巡抚和总督之间的较量,总督笑到了最后,也意味着三皇子的银库再一次扩充。

        翻腾的浪花终于平息,底下的污浊还在继续。

        而这回,不会再有一个林青。

        西风古道,淮州城门口。

        林曦带着剩下的奴仆离开了知府宅院,扶着林青的灵柩准备回凉州老家,然后和自己的母亲一同安葬,落叶归根,这是为人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今裴轩春风得意,本想将林曦接到自己的院子好好照顾,只是自己的师弟并不答应,所以也只能十里长亭话别。

        “曦儿,老师的沉冤已经昭雪,总督大人已经奏请皇上抚恤林家,钦差大人也必定会对老师之义大为赞美,恩旨怕是不日就要下来了。况且你此去凉州,天气比之江南更为寒冷,你的身体可是吃得消?不如再稍待几日,待为兄安顿好便与你同去,路上也好照顾你。”

        林曦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雪白雪白的,只露出半张脸,初冬以至,寒症虽慢慢缓解,但这比常人怕冷的毛病他是无法根治的。

        “不了,爹已不在,再多的厚赏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且淮州于我只是伤心地,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想爹也是想快些回去的。师兄好意,曦儿先行谢过。”

        藏在披风里的手微微扣了扣,便又缩了进去,眼帘低下,林曦的表情便看不大清楚了。

        “春闱将至,师兄也该将精力放在读书上,再有凌云壮志,考不上进士也是枉然。”

        说完转身便走,搭着周妈妈的手上了马车。

        裴轩无奈,只能再三嘱咐林家仆妇,才目送着白色的队伍远去。

        林曦透过窗子的帘布,听着车轮响动,静静地看着淮州城宏大的门匾渐渐变小消失。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终究如同云烟渐渐消散,唯不变的记忆永存。

        今后无人遮挡风雨,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哪怕两世为人,林曦也为自己渺茫的前途忐忑着。

        在此之后过了几天,几匹快马进入了淮州城。

        萧宁宣下了马,望着林府的牌匾,稍等了片刻,只见一名青衣仆从里面急急跑出来,“四爷,里面搬空了,除了一个聋了耳朵的门房,没有一个人。”

        闻言萧宁宣脸色一沉,“还是来晚了,曦儿怕是已经扶灵去了凉州。他还年幼,三姐夫老家也没什么人,一个孩子怕是照应不来。方信,你带着人先回侯府禀报,其余跟着我往凉州去。”

        “是,四爷。”

        然而他们还没有上马,却见远处另有一批快马而来,还未停下马上之人却已跳下,向萧宁宣匆匆行礼便凑到萧宁宣的耳边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只见萧宁宣的眉头迅速地皱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便沉吟道:“方信,你带着几个人尽快追上表少爷,一定要安全地将他护送到凉州,路上要小心照料,我先行回府。”

        “是。”方信也不多话,几个人立刻上马,马鞭一挥,奔向西面城门。

        萧宁宣回望了一眼林府旧宅,一牵缰绳,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而去。

        顷刻间,林府门前再一次萧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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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39:56
    永宁侯府,重锦堂

        “啪……”一盏青花暖瓷白玉盖碗茶杯落地,瞬间四分五裂。

        一个端庄妇人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立刻双膝跪地,妆容细致的脸上一片慌张,恳求道:“母亲息怒,媳妇……媳妇……”

        说着趴伏于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她头戴金玉发饰,身着甚是富贵却是宁远侯府的侯夫人刘氏。

        坐于堂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上虽穿得素净,手上缠着檀木念珠,但是面容甚是威严,她缓缓地收回手,脸上的神情越发严厉。

        “既然瞒着老婆子,怎么不继续瞒下去,现在又何必到我面前哭求!萍丫头端的是好威风,我看她这世子妃做得极好,说杖毙就杖毙,哪需要我这黄土埋了半截的糟老婆子帮忙。”

        刘氏一听,顿时哭声作响,她用帕子捂着嘴呜咽道:“母亲哪里的话,萍儿若不是气急了,她怎会做出这么没理智的事来……母亲也是看着萍儿长大的,她的品性您还不清楚吗,最是和气不过了,要不是,要不是那贱人居然敢害荣儿,萍儿一气之下这才……荣儿可是她的命呀!母亲……”

        说着呜咽声顿时作大,帕子湿了大半。屋里的丫鬟婆子已经都被遣出去,倒也不会看到堂堂侯夫人如此失态的模样。

        然而堂上的老夫人却是文丝未动,只是冷声说话。

        “老婆子早就说过,萍丫头的性情刚烈,处处要强,惯不会低头的,在家当小姐的时候也就罢了,出了门子做了人家媳妇,哪能事事顺心,更何况睿亲王乃皇上胞弟,门第极高,里面的规矩更大,世子一妻四妾自是少不了,她岂是吃得消?咱家也不是靠女儿攀亲才富贵的,当初我就跟侯爷说过结一门人口简单,后生上进的就好,届时侯府再帮衬一下,不愁小日子不和美。可你偏不听,嫌东嫌西,这会儿可满意了?”

        刘氏听到老妇人一阵数落,越发难过起来。

        “母亲的话,媳妇哪有不听的,只是那梁国公府虽也是二品,不过是个空壳子,内里早就衰败的不行,萍儿可是二品侯府嫡长女啊,侯爷又正值壮年,得皇上重任,媳妇这也是怕委屈了萍儿。”

        “糊涂!”太夫人重重地一拍座椅扶手,让刘氏瞬间噤了声,只听到婆母说道:“梁国公府乃是当初梁老公爷随□□皇帝征战四方,因战功赫赫,子孙战死无数才有了如今的爵位。虽之前处事不当遭了罪,儿子媳妇牵连了大半,但看在老迈的梁国公面上皇上毕竟没有夺了爵位,该有的尊荣一样都有。这些年梁国公养着小孙子处事低调,这后生也上进,如今自发功名,倒也读出书来。若是萍丫头嫁过去,一进门就能当家作主,上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下没有小妾庶子烦心,只有隔着一辈的祖父,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且梁家获罪的时候,这孩子也已经大了,知道妻妾不和家宅不宁正是祸家之源,定会好好疼爱萍丫头。你想想将来老国公百年,永宁侯府再使使力,即使不能平级袭爵,丫头一个三品伯夫人的体面是逃不掉的。”

        想到这里,太夫人更是来气,指着刘氏的鼻子大骂:“老婆子都和侯爷都已经商量妥当,待和梁家通了气就进宫向太后娘娘求恩典,非得你眼皮子浅,生生搅合了这门亲事,睿亲王世子妃岂是那么好当的?如今你看看,嫁过去几年,萍丫头人前是风光,背地里都流了多少眼泪!”

        箫锦萍是她的头孙女儿,她岂会不细细谋划,可是好心当了驴肝肺,现如今出了这么个大事,饶是太夫人一生经历波折,也心烦意乱。

        刘氏想到自己的女儿除了新婚还算得上幸福,之后笑颜全无。世子爷的侍妾一个个抬进来,四侧妃一应俱全,背后关系错综复杂,若不是永宁侯还算得用,怕是早就被生吃了。如今六年过去也不过才有了一个儿子,且是进门的第二年就生了的,之后就是连一个丫头片子都没出来。每次回娘家虽脸上带着笑,可这笑让刘氏心疼的不行,说急了,便是哭得肝肠寸断,再回去苦熬着罢了。

        现在想来,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忍着眼泪求道:“母亲,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您得想想法子帮帮萍儿呀,荣儿可还小,不能没有娘。”

        正在这是,门口的齐妈妈高声禀报:“侯爷来了。”

        话音刚落,永宁侯的身影便走了进来,看着面相,虽有四十来岁,但白面美须端得上是个美男子,跟刘氏站在一起,显得尤为年轻。

        “侯爷也来了。”太夫人面对自己的儿子虽然口气依旧不好,但是面色缓和了些。

        “扰到母亲清净,儿子实在是不孝。”永宁侯态度良好,先认错。

        太夫人的脸色就更平顺了,“本就不是你的错,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侯爷可有章法?”

        闻言,永宁侯的脸色就不好了。刚听到这个消息,他足足消化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一路思索着,如今也没理出个头绪。

        其实这个事情不大,若是平常人家,最多女儿担个恶毒嫡母的名声,家中的还未说亲的女孩儿被牵连乃至婚配上艰难点。只是牵扯上皇亲贵胄,这就不一样了。

        “母亲,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萍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永宁侯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太夫人瞧了自己儿子一眼,心里也是无奈。她素知长子资质平庸,遇事没个主见,且耳根子软,否则也不会因为刘氏哭上几句便改了主意将嫡长女嫁入睿王府。如今做了正四品太仆寺正卿,不大不小的官,管着一亩三分地,好在并非好高骛远之人,踏踏实实的倒也能守住家业。

        眼见得刘氏又要哭泣,太夫人便高声说:“想来侯爷也不清楚事情始末,先别忙着哭,齐妈妈,将人带上来,一字一句说清楚。”

        齐妈妈在门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婆子和一个丫头都被带了进来,之前已经粗粗问了话,但两人的脸上还尤带惊慌,一进来就跪在地上。

        齐妈妈站到老妇人身后,冷声道:“当着主子的面,你们将事情细细讲一遍,事无巨细却也不得添油加醋,胡乱说话。”

        那婆子低声应了,道:“一月前北边传来捷报,道是世子爷打仗得了胜,不日将要大军归朝,王爷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却不想就这么没了,王妃与王爷情深,没挺过去过了几日也跟着去了。世子妃身上本就不利索,王爷和王妃这么一去,又是布置灵堂又是披麻戴孝,亲戚朋友来来去去,操心的事情太多,人整整就瘦了一圈,也发憔悴。”

        说着眼睛一红,旁边的丫头也抽噎起来,她们是箫锦萍的陪嫁,自是清楚世子妃的不易。那妈妈拭了拭眼角,通红的眼睛徒然闪过一道厉色,恨声道:“世子妃精力有限,偌大的王府便照看不过来,却不想玲秋阁的那个贱人乘着世子妃不注意,府里忙乱的时候,买通了丫鬟在大少爷的吃食里下了药,幸好大少爷因王爷王妃去世正伤心着,只是用了一些,不然……不然那灵堂就要多一个位置了!”

        闻言,众人也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气愤难耐。

        那妈妈继续说:“大少爷当晚就发了作,可怜的小人儿整个抽搐着,世子妃当即请了宫里的太医,又是催吐又是喝药,又是施针忙了一晚,大少爷才安静下来。世子妃强撑着一口气,将大少爷身边的都拘起来强行拷问,一个扫撒的丫头终于撑不住招了,却是玲秋阁的姚氏贱人给的药……”

        永宁侯忍着怒意,问:“后来呢?”

        “大少爷可是大小姐的命呀!侯爷!”那妈妈大哭一声,心中大恸之下,也顾不得称呼,“大小姐当场就撅了过去,等醒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个样,也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了侍卫围了玲秋阁,那贱人还想狡辩几句,然而大小姐根本不本不理她,没过多久那贱人生的贱种给强行带了来,然后……然后大小姐就下了令,当着那贱人的面……活活地将那个贱种给打死了……”

        听此,永宁侯面露惊愕,只有几个女人轻轻的抽噎声。

        齐妈妈将那妈妈和丫鬟带了出去,重锦堂顿时一阵沉默,接着听到一声叹息,“萍丫头忍了几年,终是忍不了这口气。”却是太夫人说话。

        永宁侯回过神,眉头紧皱,“那姚氏固然可恨,即使萍儿活剥了她,也无甚紧要,可是那孩子却是世子爷的骨肉,嫡母杖杀庶子,不要说皇亲国戚,即使是普通人家也是礼法难容的。”

        刘氏已经哭湿了一条帕子,为自己的女儿愤不平,“那贱人倒是打着好主意,老王爷和王妃这一去,世子爷可有六年的孝期,若是荣儿夭折,那贱种不就是庶长子了吗?待世子爷过了孝期,再有嫡子岁数也差得远了,萍儿身子一直都不好,到时候怀不怀得上还是未知,今后什么光景谁知道!”

        老夫人点了点头,作为曾经的侯夫人,她深知高门大院妻妾争宠的激烈程度,如今她能笑到最后,最重要的还是儿子。

        永宁侯眉宇皱起,“萍儿若是再忍忍,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总是角度不同,外孙毕竟无事,拿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那姚氏还不是任箫锦萍搓圆捏扁,到时候不须她动手,宫中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连带着那庶子有了这么一个母亲,今后也差不多废了。

        太夫人道:“如今做都已经做了,现在说这已经太迟,侯爷要尽早想对策,这事众目睽睽之下,不消一日便会人尽皆知,听说世子爷已经快马加鞭回来了。”

        “母亲说的极是。”永宁侯点着头,但是眉宇间的皱纹却深深体现着他的烦躁,“这事难就难在世子得胜归朝,亲王王妃又刚刚相继去世,皇上心里有愧于他,可萍丫头却生生杖杀他的骨肉,哪怕就是世子爷不追究,宫里也不会轻轻放下的。当初结这门亲事,有多少家眼红着,一旦闹得人尽皆知,儿子……怕不只一个教女不严的申斥,说不定连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刘氏听到这里顿觉心上一冷,颤声道:“那萍儿……”

        “端看圣上如何决断了。”

        太夫人细细地捏着手腕上的佛珠,苍老的脸上少见的严寒,静默了片刻,才说:“萍丫头虽有大错,但那姚氏却更难以饶恕,残害嫡嗣,何况还选在亲王和王妃的丧期上下毒手,罪加一等,如此阴狠妇人,皇室中看中子嗣不假,可那孩子有那样的生母也珍贵不到哪里去,若是世子爷能稍稍抬手,也不见得如此严重。”

        刘氏听婆母这么一说,心中一喜,立刻道:“母亲说的是,且萍儿可是皇上赐婚的,若真休弃也是打皇家脸面,且那姚氏还是皇贵妃亲自送的!”

        说道姚氏,刘氏的严重就迸现出深深的恨意,若是姚氏在面前,定是上前就挠花对方的脸。

        “别以为这事儿能那么容易过去!”见刘氏松了筋骨,仿佛一切已经糊弄过去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训斥道,“你马上就去王府,定要跟萍丫头说个明白,叫她收起那高傲的性子,待世子爷回来无论是哭泣求饶,还是跪地请罪,即使世子爷打骂也都给我做小伏低仔细受着!只有世子爷消了怒气,还念着一点夫妻情分,这事才可以慢慢过去,否则想想荣儿吧!”

        刘氏巴不得赶紧去看女儿,立刻应声,然而却听太夫人又说,“罢了,还是老婆子亲自去一趟。”

        让刘氏去她真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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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睿王府在皇城根下,因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向来得宠,王府自然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

        太夫人和刘氏下了马车,进了大门,又上了一辆玄色的敞亮马车,一柱香之后方下来,自有一个丫头领着进了栖云轩的正房。

        只听到一个丫鬟的通秉后,一个妈妈便快速地撩了帘子出来,见到太夫人和刘氏顿时眼一红,“太夫人,夫人,快来看看世子妃吧,如今也只有您二位可以劝劝了。”

        刘氏心上徒然一惊,立刻便走了进去,后头的齐妈妈扶着老夫人也紧着跟上。

        里屋里站满了大大小小的丫鬟,但是谁都不敢吭一声,走路做事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多出,只有床头传来浓重的喘息声。

        “萍儿!”刘氏快走几步到了床前,见到女儿,顿时心中绞痛。

        萧锦萍今年正好二十二,正是女子容貌最为娇艳美好的年纪,然而看床上的女子,苍白消瘦,形容枯槁,如同秋日衰败的枯草一般失了生机。

        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哭声,箫锦萍缓缓地睁开眼睛,木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只听到她轻声说:“娘,是你来了吗……女儿,女儿不孝……”

        “萍儿,我的萍儿,你怎的变成如此模样了,你要疼煞娘啊!”刘氏伏在箫锦萍的身上呜呜哭泣,周围一圈丫鬟婆子也不禁压抑抽噎。

        太夫人走近一瞧,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心上一酸,低声唤道:“萍丫头……”

        “祖母……”箫锦萍努力地侧过脸,看到老祖母眼泪立刻簌簌流下,“萍儿给祖母丢人了,可萍儿气不过,忍不了……祖母,一定对萍儿失望了……”

        声音细弱,接着是猛地大喘,刘氏正要去宣太医,手上顿时一紧,却是箫锦萍枯瘦的手拉住了她,“娘不必去了……女儿的身子女儿自己知道,早就已经不行了……不然,我岂会如此鲁莽……”

        “胡说!你还这么年轻,只是过于操劳了,又被那贱人气一顿才缓不过气来,听娘说,荣儿还小,你不能就这么撒手走了,否则荣儿怎么办,没娘的孩子你让他依靠谁去……”

        似乎说到了箫锦萍的心里上,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之后却又慢慢地暗了下来,“我怕是不行了……娘,荣儿,我的荣儿你一定要照顾他……世子爷过了孝,新夫人就要进门了,又会有新的孩子……我不放心他……”

        “那就好好地养病,萍丫头!”饶是太夫人再铁石心肠也不禁红了眼睛,这是养在她跟前的孙女,花一样娇嫩的女孩儿。

        “祖母……萍儿不孝……到此还要让您老人家操心……”箫锦萍似乎没了力气,大喘之后才继续说:“世子爷的继室就在妹妹里选一个吧……祖母……”

        “萍丫头!”太夫人握住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祖母!”箫锦萍高声一唤,睁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太夫人,“只有这样,荣儿才最安全,我才能放心……求祖母了……”

        “母亲……”刘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恳求道。

        太夫人点了点头,“好。”

        听此箫锦萍惨白的脸才浮现一丝笑容,只听到她喃喃地说:“我一定坚持住……我要等世子爷回来……我对不起他……”

        只是最终她还是没有等来他的丈夫。

        赵靖宜出生的时候,睿亲王妃就请护国寺的有道高僧算了一卦,道是二十五是个坎,迈过之后便顺顺当当长命百岁。如今刚好二十五载,劫数是来了,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大一个劫。

        当今大夏朝已经历上百年,皇帝也传承了好几代,□□皇帝那会儿的铁血军队也已经成为过去,兵释封爵之后的将领老的老死的死。如今书生清谈,国家安定,皇帝重文轻武之下,却是再难出现一位杰出将才。当北方胡奴卷土重来之后,发现朝廷上下却找不到一个可领兵打仗的,于是边境被迫,抢劫一空,虽后每年点兵出征,但年年战败,眼睁睁看着胡奴人骑着铁骑南下,满载而归。

        赵靖宜贵为睿亲王世子,一出生便是含着金匙。睿亲王对儿子的要求非常低,只需要他不惹出谋逆大罪,便是捅破了天,作为皇帝嫡亲的侄子也是无事的。

        却不想年少的赵靖宜,看到他父王每次听到朝廷战败的消息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就默默地决心发愤图强,勤练武艺,常看兵书,十年如一日,不需鞭策便十分上进。

        终于某一次见他皇伯父为再一次战败摔奏章,贬朝臣的时候,他毛遂自荐了。

        皇室的基因在众多美女一代又一代地改良下,子孙长得都不错。赵靖宜生得更是高大英俊,平时寡言少语,看起来非常可靠。皇族子弟如此积极向上的本就不多,又是亲侄子,皇帝细细一合计,若是旗开得胜,实在提高士气,于是强行顶住朝臣压力,将年轻无甚经验等众多反对之词抛到脑后,反正这么多年有经验的也打不赢,军备就绪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挂三军统帅出征胡奴。

        事实证明,皇帝的决定实在无比英明,赵靖宜出征后捷报连连,如今更是活捉了胡奴大王子,押解进京。

        赵世子正是春风得意,却不想一个噩耗传来,他的父王因为太过高兴多喝了几杯就猝死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等赵世子接受事实准备抛下大军先行快马回来的时候,接着另一个打击来了,母妃悲痛欲绝之下,撒手人寰!

        知道这俩老感情好,却没想到演变成生死相随,要不是身边的亲卫眼疾手快,赵世子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但是再怎么悲痛也改变不了失去双亲的事实,强忍着心中哀痛,他便带着亲卫一路快马加鞭赶向京城,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终于看见了城门,却不想早有人已经等在了这里。

        赵靖宜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感觉走进王府的,总觉得还是这个地方,但仿佛已经物是人非十来载了,他有些认不清。

        他看到箫锦萍静静地躺着,身上已经换好了世子妃册封之时的礼服,头上珠翠耀眼,脸上仔细上了妆,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此时他对箫锦萍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愧,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有恨,他的子嗣本就单薄,庶子被她活活杖杀任何人都接受不了,可是如今她死了。

        曾经他是想要跟这个女子好好过一辈子,就如他的父王和母妃一般,即使没有浓情蜜意,但也希望举案齐眉,可惜最终形同陌路。

        她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喜欢阳春白雪的诗词歌赋,他不过是舞刀弄枪的武夫,向来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嗤之以鼻。她不喜欢他的侧妃妾室,其实他不见得也想要这些莺莺燕燕,只是宫中所赐岂可不收?长辈所赠岂能推拒?以及这些女子背后所牵扯的关系都不是能够说清的。

        他是睿亲王世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她是他的妻,他自是最为敬重她,这些人若是她不喜欢,王府够大,另辟地方安置罢了。只是酸言冷语,尖锐刻薄哪怕他并非世子也会暗藏恼怒,夫妻情分便在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半月冷战之下慢慢殆尽。

        后院的女人都是他的,每个都翘首以待,有的是温柔小意恭顺逢迎的,他何必委屈自己?

        即使后来箫锦萍的棱角慢慢被模去,赵靖宜也不愿意多亲近,她有了嫡子傍身,地位已经牢固,至于他的喜爱可有可无罢了。

        然而即使赵靖宜不喜欢她,也恨她,可从未想过她会死,以这种方式在他的心里留下重重的一笔。乃至后来,他有了真正喜欢到骨子里的人,有时候回想起来也是一阵唏嘘。

        爹娘的葬礼才刚结束,妻子和儿子的陵地已经就绪。若不是赵世子心志坚毅,见惯生死,稍微脆弱一点也要被压垮了。

        想想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里,他从意气风发的国民英雄一下子沦落到了丧父丧母丧妻丧子的鳏寡孤独中,且唯一的嫡子在世子妃去世的当天被匆匆带进皇宫交给了皇太后照顾,听说太医轮休职守,医药不辍,也不知能不能挺过来。

        这悲惨经历,饶是翻遍了史诗,也不见得能找出一个比他更悲剧的,就是记恨他到死的人,也不紧掬了一把同情泪。

        赵靖宜咬了咬牙,召见了王府长史和大太监,将萧氏的后事安排下去,也不去看还在后院关着的姚氏,骑了快马直直朝皇宫而去。

        宫门口早有交代,赵靖宜长驱直入,一路畅通到太后凤慈宫,见到了嫡子。

        隐忍的悲痛终于在见到儿子安睡的小脸后爆发,堂堂七尺男儿跪在床前双手覆面压抑哭泣。

        大夏朝当今圣上悄悄地来到凤慈宫,此时整个凤慈宫也在暗暗垂泪中,太后娘娘哭得尤其厉害,以皇贵妃为首的四妃一边抹着帕子一边劝慰,只是话还未半句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伤心劲儿犹如死了各自的儿子一般,见皇帝陛下驾到,纷纷请安见驾。

        皇帝是带着心虚的,自家侄子为他戍卫边疆抛洒热血,如今凯旋而归朝廷长了脸面,然而他却没有照顾好侄子的一家老小!

        若是弟弟死于意外情有可愿,那弟妹就是因为关怀不够开解不到位才想不开跟着走了。当然伉俪情深,实在劝慰不了想必侄子也能理解,可是因为妻妾不和嫡庶之争引发阴谋诡计从而导致妻死子亡就彻底打脸了。更何况世子妃是皇帝指婚的,侧妃姚氏是皇贵妃赐的!简直是左右开弓啪啪作响。

        太后一见到皇帝就哭得更伤心了,不停地说着弟弟命苦,侄子命苦,稀里哗啦地反反复复,更有嫔妃不住地点头应和,只把皇帝陛下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当场保证一定会给侄子一个交代,好好补偿他已慰弟弟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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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6-1-29 22:42:09
    圣旨来得非常快,第二天皇帝身边的来公公就亲自到了睿王府宣旨。

        令赵靖宜袭爵睿亲王,封嫡长子赵元荣为睿亲王世子,亲王爵位传承三代方减爵继承,还未下葬的萧氏追封睿亲王妃,庶二子为长宁郡王,以各自品阶的规则风光下葬,一应花销由内务府供应。增睿王府军规制两千,增食邑八千,增禄米一万,赐皇庄两座,田产千亩……

        赏赐了众多金银珠宝玉器古董之后,最实惠的还是令睿亲王奉旨节制巡防营。

        之后又有太后,宫中贵妃的赏赐,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封赏赐下,前来祭奠吊唁的人就更多了。一时间亲王府前车马难行,官员品阶低一些连门都登不进去。

        更有三皇子,五皇子等诸多小皇子联袂而来,纷纷劝慰这位新出炉且圣眷在握的亲王节哀顺变,另私下里都表示若有哀痛难以纾解,堂兄弟之间不需客气只管往来打搅,随时随地准备好坚实的肩膀和倾听的耳朵。

        赵靖宜不得不打起精神一一答谢,待将妻子和儿子送入陵地安寝,立刻下令关紧府门,对外表示睿亲王开始为父母妻子守孝,哀思过恸,实在不想见客。

        对内……睿亲王浓重的黑眼圈里,那双疲惫的眼睛顿时如狼般凌厉,分外森冷。

        赵靖宜之前犹如诸多男人一般对妻妾之争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一厢情愿认为不过是不出内宅的小打小闹罢了,翻不了大浪,然而当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才意识道古人名言流传至今自有其必然性,家宅不宁,祸家之源,断子绝孙都不是危言耸听。

        姚氏最后的下场让诸多姬妾的小心思顿时烟消云散,甚至不经意间撇到亲王那双寒冰般的双眸都忍不住心悸颤抖,犹如老鼠见到猫般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再也不敢造次。

        大刀阔斧地整顿了内宅,一个丫鬟一个婆子细细查问下来,睿亲王当真是开了眼界了。阴私之所以为阴私,一旦见了光,丑恶的真相能让这位见惯生死、杀人如麻的大元帅都忍不住心惊。再看那些柔柔弱弱,低眉顺眼仿佛没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后院女人,赵靖宜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是没有勇气去接触的。

        当一切尘埃落定,女人们都被撇到王府深处轻易不会看见的时候,赵靖宜决定进宫将依旧养在凤慈宫的嫡子接回来,毕竟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事情紧急不消说,如今风平浪静也就不可再多打搅。

        不过当睿亲王兴匆匆来到凤慈宫说明来意后,老太后便不客气地指出:“荣儿性命虽已无碍,但毕竟刚遭了罪,身子骨柔弱的很,这几天总是恹恹的动不动就咳,你媳妇刚走,谁来照顾他?”

        赵靖宜当场说不出话来,他后院的女人刚被他削了一顿,集体迁至偏殿,他自然不可能将嫡子交给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看顾,否则借着养育世子不知道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皇贵妃和贤妃倒是日日来瞧荣儿……”

        太后娘娘话刚一出口,赵靖宜便深深皱眉,道:“不妥,荣儿体弱,两位娘娘宫事繁忙不便可打搅,还是带回王府吧。”他是万万不会参合到两宫之争里去的。

        不过自己回绝的太快,见老太后似有不悦,又劝道:“祖母见谅,孙儿自有一番考量,一则孙儿如今正是孝里,皇上的意思也是出了孝再领差事,所以有的是空闲照顾荣儿,再者孙儿对这孩子有愧,之前忙于兵事,没有时间看顾他,如今正好让我父子俩培养些情意,荣儿已有五岁,却是连我这个父亲也认不得……还请皇祖母成全。”

        太后的神情顿时缓和,其实话一出口,她便知有些不妥。如今细看赵靖宜满目憔悴,不见当年的意义风发,想起自己的小儿子,顿时心疼地不行。

        “也罢,这几个太医也一并跟着去,荣儿这几日本是他们在治的,本宫再寻几个妥当人照顾荣儿,万不得再有任何闪失。过段日子,祖母再给你指个温柔和善的女子,至于那萧氏,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太后看来,箫锦萍笼络不了丈夫,作为世子妃无法挟制妾室,平稳内宅,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最后更是杖杀庶子,太后颇为不满,不过人既已逝,多说无益而已。

        待赵靖宜将嫡子带回了王府,下人便来报,道是永宁侯太夫人,侯夫人来了。

        赵靖宜对永宁侯颇有微词,不过是碍于妻子已逝,不好怪罪罢了,如今太夫人,岳母大人亲至,再如何不耐也总是要见的。

        且他本不是拖延之人,事到如今,总是要跟永宁侯府说清楚。

        “自事情出,老身是寝食难安,愧疚难眠。王爷戍卫边疆保家卫国,萍儿应该克尽本分,孝敬公婆,安抚内宅,教育子女,让王爷无后顾之忧。先王爷年事已高,本就该注意饮食,她却不知劝阻,任由公爹贪杯,视为不孝之一;先王妃伤心悲痛,她却不知想尽办法细细宽慰,开解婆母,只知道木讷地服侍饮居,干着着急,眼睁睁看婆母一日日憔悴离去,视为不孝之二;作为世子妃,公婆白事亲力亲为本就应该,她却放松警惕任由妾室犯错,不加劝导却只知横来横去,凭着义气做事酿成如此惨烈结局!世子仁厚,至今未休弃她,只是教出如此孙女,老身实在无颜面对王爷呀!”

        太夫人说着推开刘氏的搀扶,对着赵靖宜深深地鞠了一躬。

        赵靖宜站了起来,侧过身体,不全受这一礼。他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父王向来喜欢贪杯,就连母妃都劝不了更何况是做媳妇的箫锦萍,况且哪有媳妇去管公爹做事的。至于母妃……一颗心扑在他父王身上,一旦父王离世,她也就心死了。

        这怪不到萧氏。

        “出嫁从夫,哪还有做大家小姐的轻松自在,老身和夫人总是教导萍儿一切都要听世子的,哪怕受了委屈,也要多多忍让,世间女子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夫君要敬着,宠着,却不可独占着,可萍儿偏就是听不进去,这直来直去的脾气,世子也是受苦了。”

        太夫人处处小心致歉,虽听着是数落自己孙女的不是,却又何尝不是在替萧氏委屈呢?

        太夫人说完,刘氏抹着眼泪又说道:“是啊,萍儿从小就有一说一,向来不拐弯抹角,我都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了,当人正房夫人,总是圆滑些好,不然总是要吃亏的。”

        赵靖宜默默地听着,只是不做声,脸上的神情却是缓和了不少。

        虽然做法让他恼恨,可是他知道萧氏的性子本就不是阴毒的,若不是逼急了,绝望了,她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赵靖宜坐下,端起茶杯淡淡地说:“两位的来意本王已经清楚,若是无事,便也请回吧。”

        这是端茶送客了,刘氏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太夫人面若无事地说:“老身尚有一事,萍儿临去前一直放不下荣儿,听闻世子已无大碍,只是老身心里记挂,可否让老身看上一眼,好安心。”

        这个要求合理,且永宁侯应该是最不希望赵元荣出事的,所以赵靖宜答应了这个要求。

        如今坐到他这个位置,伤心难过已经过,余下的不过是利弊罢了,他倒也没有想过彻底跟永宁侯府翻脸。

        待太夫人和刘氏见过了世子,见他气息平稳倒也放下心来,只是小脸略白,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显然还未痊愈,心里又是安心又是心疼。

        临走前,刘氏忍不住劝说道:“世子身边只有一个乳母和几个丫头,王爷忙碌又是做大事的,怕是照顾不周全,能否容我隔个几日来探望一次?”

        赵靖宜自从接回了儿子,连着照顾了几日,颇有些手忙脚乱,虽有太后指派的人手,到底是凤慈宫出来,身份上总有些不大方便。

        想想也不能教儿子不接触外家,于是就答应了。

        刘氏心里一喜,想到女儿临走前的恳求,于是接着说:“萍儿走后,王爷身边没个照顾人,待王爷除了孝期,定是要续弦的,若是新王妃不知底细总是对荣儿……”

        眼看着赵靖宜的脸色慢慢变冷,太夫人立刻扯了一把刘氏,道:“顾妈妈是照顾萍儿的老人,世子出生后也是她照看的多,王爷若是觉得妥当,就留下搭把手吧。”

        说着横了刘氏的一眼,后者捏着帕子消了音。

        这倒是不妨碍,印象中萧氏身边顾妈妈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妇人,赵靖宜点点头同意了。

        太夫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就算再想,也不能在这个关头说出来,她这个媳妇料理家事挺好,就是头脑简单了些。这种事情也该等世子身体好些,时不时地带回永宁侯府走走才能慢慢谋划。要知道只要世子在,有了这座桥梁,总能将两家的关系缓和了,到时候再与几个小姨处处感情,今后睿亲王继室也不是没有指望的,真成了赵元荣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与永宁侯府的联系也会更加紧密。

        当与睿王府的关系趋于缓和,整个永宁侯府也慢慢安定下来,余下的也不过是外头的弹劾罢了,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好在永宁侯办差事向来尽心,皇上也是知道。只要睿亲王能够消气,萧氏既已身死,也就过去了。

        最终永宁侯因教女无方,罚了一年的俸禄,降了半级,留职查看。而姚家……皇帝是真恼怒了,直接停职查办,流放千里,连宫中的皇贵妃也受了训斥。

        当一切都缓过来,太夫人才意识到在遥远的凉州还有他的外孙,可怜的也是没爹没娘家破人亡了,孤零零地半大孩子在凉州老家守着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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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萧宁宣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永宁侯府与睿王府已经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只是想起当初光彩夺目的侄女,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太夫人见小儿子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脸上尽显疲惫,顿时好一阵心疼,齐妈妈更是指挥着小丫鬟忙上忙些给四爷倒茶送水。

        等萧宁宣缓过一口气来,太夫人便急不可待地望着小儿子,追问道:“可是见着你姐夫了?”

        这是还不知道林青已死的消息吗?萧宁宣一阵惊讶,要知道江南贪污案可是震惊朝野,钦差还未到京城,内阁已经被奏章给淹没了。

        “怎么了?”太夫人看小儿子不自在的表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当初林青来信后,她便催着萧宁宣尽快赶去淮州,后来碰上睿亲王及王妃大丧,长子又快马加鞭地去催他尽快回来。难道说还没见到人就回来了?或者……

        如此重大的消息,偌大的永宁侯府不可能不知道,怕是被压下来没有告知太夫人,萧宁宣正犹豫是不是先跟大哥通了气再说,却不想太夫人锐利的眼睛正紧紧地看着他。

        他虽然如今为从五品五城兵马副指挥使,官位不高,但掌着要职,得皇上重用,可是面对自己彪悍的母亲,却是怎么也瞒不下去,最终支吾着说了。

        太夫人闻言立刻便是一阵心绞痛,险些站不住,亏得齐妈妈在后头搀扶着,这才没有倒下。

        永宁侯太夫人生了两儿一女,长子萧云霆袭了永宁侯,幺子萧云宣补了五品五城兵马副指挥使,各个都是有能耐的。只一嫡女萧云菲嫁了淮州知府林青,多年前已经过世,只留下一个小药罐林曦,临死前还流着眼泪让人带话给母亲,定要多多看护她的儿子。

        太夫人每每想起女儿在家时的娇憨模样就暗自垂泪。如今爱女唯一的血脉孤身一人扶灵去凉州那偏僻的地方,更是难受地不行。

        然而这么重大的事情侯府上下全都瞒着她,太夫人暗怒从生,立刻将永宁侯夫妇叫进重锦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劈头盖脸地对着永宁侯骂上一顿。

        “好啊好啊,侯爷当真是有能耐,女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人告知老婆子,可见是人老被人嫌,还不如给老婆子备好棺材,直接埋了了事,省得天天见着心里不痛快!”

        永宁侯听到下人回报四爷没回自己院子就去了重锦堂,就知道要坏事,如今听太夫人说出如此重话,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双双跪地。

        箫锦萍的事情还没过去的,再传出不敬老母,他这官也别做了。

        “母亲冤枉,不是儿子瞒着您,实在是为着萍儿的事情没顾上其他,妹夫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呀!”

        太夫人闻言更是来气,“这话就是骗鬼鬼都不信,你跟女婿素来不和我知道,可是没想到你妹夫遭逢大难之时,你也袖手旁观!好一个永宁侯爷啊,你当我不知道吗?粮商李家给你送了厚礼,要你妹夫方便行事,林青耿直不肯,你收了好处又不肯吐出去这才交了恶,最后走了锦州这条路才平息。他早知皇上有意要动江南,拉下脸来给你写信,你直接不闻不问,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奸人所害,如今他含冤而死,你可想过你外甥怎么办,曦儿可是你亲妹子唯一的血脉啊!哪怕你稍微周旋一二,保了你妹夫的性命也是好的呀!”

        太夫人气得将桌子拍的啪啪作响,而永宁侯却只是低头任凭责骂,刘氏心里不忍,便状忍不住插嘴道:“母亲错怪侯爷了,为着萍儿之事,圣上已是申斥了侯爷,这段时间闭门在府里思过,怎会知道江南之事?而且妹夫也太耿直了,就是为了外甥也该多思虑一二呀!”

        刘氏不说还好,一说太夫人便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以为没你什么事?侯爷品性向来端厚,那李家怎么会找到他的门路,还不是你那好兄长引荐给你,你见钱眼开才撺掇了侯爷插手此事!侯爷和女婿交恶都是你搅的事!”

        刘氏闻言脸色一僵,正要辩解,却听到永宁侯低声叱责道:“还不快闭嘴。”刘氏这才怏怏低下头。

        “母亲息怒,儿子岂是这么糊涂的人,我也是想帮的,只是妹夫这事实在牵连甚广,连两位皇子都被牵扯了进去,他一下子就要将江南贪污都揭开来,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他。儿子虽是永宁侯,可不过只是从五品小官,萍儿的事又惹得圣上不快,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救下他!若是可以,儿子也不愿意妹夫含冤而死啊!”

        永宁侯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声音清晰可见。萧宁宣不忍,便跪下求情,“母亲,大哥也是没有办法,此中凶险就是听旁人说也是心有戚戚,外甥能保住性命也是看在永宁侯府的面上了。”

        太夫人何尝不知道,只是心疼女儿,心疼外甥罢了,只是捂着帕子低泣。

        齐妈妈给太夫人轻轻顺着气,低声说:“老夫人,姑爷走了没办法,可是表少爷还在啊,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凉州那种乡下地儿,身子又不好,可怎么吃得消,您得为表少爷做主啊!”

        是啊,他没人疼的外孙,想起小时候见到林曦如同猫崽子,哭声都细细弱弱的,还没吃上几口奶就要喝药,如今爹娘俱不在,可不就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吗?

        永宁侯感激地看了齐妈妈一眼,立刻保证道:“母亲放心,儿子这就派人去凉州,曦儿今后就住在永宁侯府,他就是儿子的骨肉,这侯府的正经少爷,今后婚嫁求娶都由侯府来,一应用度只会比他兄弟好,绝不会怠慢的。将来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都由他,儿子都会替他安排妥当。”

        这个太夫人是相信自己的大儿子的,闻言缓了脸色,点了点头,见儿子媳妇都跪着,便道:“起来吧。”

        永宁侯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对刘氏吩咐:“这几日你开府库,把揽月轩给布置起来,待曦儿来了可直接搬进去。”

        刘氏闻言脸色立刻一变,“揽月轩可是侯爷答应给衡儿的,他媳妇怀了身孕,眼见的就要生了,紫竹轩刚成亲那会儿看着还好,现在已是太小了。”

        永宁侯看了一眼太夫人,老太太眯着眼睛也不表态,于是抚了一把自己的美须,想了想便道:“曦儿身体不好,揽月轩冬暖夏凉利于他养病,至于衡儿嘛……你考虑也周到,这样吧,将紫竹轩后头的梅景苑打通,都给他就是了,他不是一直赞那里的景色好吗?”

        刘氏拧了拧帕子,心里不甘,一个没爹没娘的病秧子而已,怎么能比得上侯府的嫡长孙,那揽月轩可是整座侯府中最好的院子,紫竹轩就是加上梅景苑都无法比,只是看太夫人的意思,对侯爷甚是满意,这俩母子同意了,怕是不能更改了。

        于是想了想便说:“侯爷的意思妾身没有不从的,自家外甥我也是心疼,可是妹夫才刚走,外甥是要守孝三年的,落叶归根,总不好让他就这么过来。不如暂时等一等,过个一年半载,外甥尽了孝,我们再接过来才……”

        那时候揽月轩早就并到紫竹轩,总不能让嫡长孙挪位置。然而她忽然看到太夫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眯着眼看她,直叫她说不下去。

        齐妈妈忍不住笑道:“夫人的心意是好的,可是姑爷在凉州早就没什么正经亲戚了,表少爷又身子弱,那偏僻地儿哪来的好药好大夫,没得为了守孝连身子都不顾的,若是姑爷在天有灵,也是要心疼坏的。侯爷让人去接过来,姑爷肯定高兴,不然之前也不会写信给侯爷了。”

        萧宁宣连连点头,他正是因为没接到外甥而内疚着,“如今这天气越发寒冷,再过几天路上都冰住了,也不知道曦儿熬不熬得住,还是接回来吧,守孝哪儿不能守。况且快过年了,总不能叫外甥一个人孤单自己过吧。”

        这话简直说到太夫人心里去了。

        永宁侯见母亲直看着他,于是一甩袖子,对刘氏叱道:“照我说的做就是,哪儿那么多废话。”见太夫人神色倦意浓厚,便道,“天色晚了,母亲也该歇息,儿子明天一早就安排。”

        便问了安和弟弟一同出去了,刘氏撇撇嘴,再不敢多话,跟着也走了。

        第二日一清早便有一匹快骑从侯府出发,离了京城。三天后大少爷萧玉衡向翰林院告了假,带着几个下人几个护卫并一辆马车出发前往凉州。

        凉州,林家村

        方信调转马头到了林曦的车厢前,禀告道:“表少爷,到林家村了,姑老爷的老家便是这里。”

        半路上,方信带着的人快马赶上了林曦,一路上也多亏了这几个彪壮大汉,相安无事到了凉州。

        林曦望着村口破旧的村牌,良久无语,暗道他爹能够读书考上进士真是不容易。

        林曦来凉州只带着十几口人,余下的都还留在淮州看着林家的产业和他母亲的陪嫁。临走前算了家当,却发现自己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有宅子有良田有果山还有铺子,古董玉器字画样样不缺,皆是林夫人的嫁妆。

        当周妈妈拿出来一叠厚厚的银票时,林曦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了许久。

        周妈妈还笑话他,“这有什么,夫人可是永宁侯唯一的嫡出小姐,太夫人及老侯爷从小给攒的嫁妆自然是丰厚的,要不是夫人定要嫁给老爷,古董玉器之类的精贵玩意儿会更多,当初太夫人见拗不过夫人,就干脆留下了这些换成银票压箱底了。”

        林曦咂舌,“那也太多了吧,都有两万了。”

        “不多。”周妈妈小心放好这些银票,说:“太夫人也是怕夫人吃苦呢,老爷一穷二白,连聘礼都是东拼西凑来的,夫人跟着他可不就得往里贴银子嘛,不过好在老爷虽然两袖清风,但也不是会用媳妇嫁妆的软骨头,还是小姐看不过去偷偷补贴了些家用,老爷都不知道的。”

        说着忍不住一阵唏嘘,“幸好之前那些官兵搜查的时候,我们的人死死地守住夫人的嫁妆,没敢让他们碰,不然少爷要受苦了。”

        林曦抽了抽嘴角,他爹一文钱没有攒下,他娘却已经将他的后半辈子包圆了,世家小姐果然不同凡响,现在身边的人也是他娘的陪嫁,忠心耿耿的。

        因为有了底气,所以即使回到这穷乡皮囊林曦倒也不怕,且说实话,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想起前世的父母,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看这个村子,不仅产生一丝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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