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短信的除夕夜（文/王路）

ufo520ufo520

没有短信的除夕夜（文/王路）作者 :  王路
我说不上喜欢过年。过年意味着干活：打扫卫生，蒸馒头，包饺子等等。平常我妈九十点钟就睡了，一到过年，得忙到十二点。我心疼我妈，但又笨手笨脚，帮不上什么。有时候觉得不帮怪不好的，但因为冻手，又因为懒惯了，就袖手看一会儿又转回房间了。

懒人有懒福。别人再忙，你还是清闲得很。我能干的活只剩下贴春联。从前我自己撰联，自己书写。最近几年偶尔也撰，但不写了。今年的叫：伸手瓜桃堕地，回头水月在天。上联说的是猴子掰玉米，猴子见到西瓜，就把玉米丢了，见到桃子，又丢了西瓜，最后两手空空。下联说的是猴子捞月，以为月亮掉到了水里，怎么捞也捞不到，蓦然回头的刹那，看见皓月当空。意马心猿，逐物驰散，所求之物终难得到，而一切又俱在自家心里。

撰联不宜太露，明着写猴，不如暗写，不然上联猴赛雷，下联雷赛猴，就俗气了。癸巳年我撰的春联是：见群龙无首，利牝马之贞。横批：巳日乃孚。因为蛇年是在龙年之后，马年之前。见群龙无首，也有写于龙年尾巴的意思。此联出自《周易》，上联在《乾》，下联在《坤》，横批在《革》，革故鼎新之意。

讲这些其实没用。我家贴的对联是街上十块钱买的，“出门求财财到手，在家创业业兴旺”。我家开商店，要爬很高，用扫帚扫下一年的积灰，用抹布擦，再一绺绺儿胶布撕了粘上，背上出一身汗，两手冻得通红，脸上沾满红粉。我很高兴家里前年卖了大房子，不然，每年贴春联的工作量至少增加三倍。你看，住的小就是有这个好处，活少，过年打扫卫生都比别人家快。

人拥有的东西越少，生活越简单清静。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重负。前天晚上妈跟我说，今年家里没钱了，礼又不能少送，小孩的压岁钱也不能少给，光这笔开支就不小。我一想也是，周围的亲戚，家家都生了二胎，从前给一份儿压岁钱，今年都要翻倍。突然觉得自己没结婚没生小孩真是好吃亏。

过年其实是还债的。一个人平素攒下的人际关系，许多要靠过年来做个提示，提醒生活里还有这些人。唯有到过年的时候，才蓦然惊觉，原来那么多人曾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不然也许早淡忘了。

人一生不需要太多朋友，但熟人也许还是多些好。总有求人办事的时候。不过，无论你愿不愿意，只要不是特别与世隔绝，总会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这不是由于自己的本事，是由于被时代洪流所裹挟。不像陶渊明的时代，辞了官回家种地，三五个酒友就够了。现在有时候办一张证就要跟百十个人打交道。

我外公的几位兄弟住在乡下，从小到老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几十年里，大年初一见谁、大年初二见谁都是固定的。他们无从理解小辈们过年还要对着手机抢红包，不能明白那是像老一辈人走亲戚一样的社交。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朋友动辄成百上千，没功夫过年都跑到家里看望一轮，问候也就从简了。

因为生活方式的隔膜，我舅舅越来越不喜欢他儿子的作风，他无从理解为什么一年就春节回家半个月还要装宽带，更对他睡到十一点才起深为痛心。七八年前，我和舅舅的儿子一桌吃饭，他因为懂得挨个敬长辈酒而得到赞誉。当时他还没有成年。老一辈人不管孩子有没有到适合饮酒的年纪，还会哄三五岁的孩子抿一口白酒，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哈哈大笑。

现在，舅舅的儿子有十年军龄了。他爸喝的酒都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但他坐在席上却不喝。我爸问他能不能喝。舅舅说，能喝，但他不跟咱们喝，跟他的战友喝。他早早吃完就回自己房间玩手机去了，舅舅叹气说，这么大，越来越不懂事，都不知道陪长辈坐一会儿。

也有更小的小孩，未曾出门见过世面，却偷偷培养了酒瘾，以能坐在桌上同大人划拳为荣耀。在长辈满堂的场合，又不好意思表现自己想喝，做出心疼父亲身体的样子，说：爸，你别喝了！抢过父亲的酒盅，倒进自己杯里。他爸说，你替我喝一半就行，他不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在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就无休止地响起。最近几年，我越来越感谢那些过年不给我发微信的朋友，我会早早在十点就把手机关掉。假如你尝试过在节日这么做，就能体会到“回头水月在天”的感觉。

十年前的年夜，我断然不会零点之前关掉手机。每一声短信响起都会令我欣喜。那时候总会把过年当成特殊的日子，总有许多企盼。那时候的印象里，过年是个契机。由于这契机，也许会逢着意想不到的惊喜。它是一个可以对早早就想表白的人公然送出祝福的时节，哪怕带点暧昧也无妨，因为借着过年的名义。最大的惊喜莫过于，你等待的人主动给你发来了祝福。虽然这种祝福饱含歧义，你不晓得是绸缪已久的祝福借着过年的名义，还是仅仅因为过年。

这样的人也许有点傻，他不晓得表白不需要契机，不晓得“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不晓得如果人家不喜欢你，任何等待都没有太多意义。杨千嬅的歌里唱道：一吻便颠倒众生。颠倒的众生只为执著镜花水月的吻，还要巴巴等一个过年。一春鱼雁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自己字斟句酌的祝福却被淹没在浩瀚的汪洋中不见痕迹。

但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幸福。因为抱有期待，会赋予一个普普通通的时节非同寻常的意义，会为平平无奇的风花雪月感春伤秋。立在闹市口怅望，听着千家的笑语，渐渐教北风吹起人世的忧患。

几百年前的除夕夜，有个叫黄景仁的诗人就是这样。他立在巷口的桥上看星星，没有月亮，星星显得很亮。他看了很久的星星，写下一首诗。他说，在这个除夕的夜晚，没有人认识我。其实，黄景仁并不孤独，因为那个晚上的星星和那首诗，几百年之后，每到除夕，都会有人想起他。

一个多月前，我在武汉晴川阁的禹王庙前看石壁上的刻诗。读到古代有个人，旅途漂泊，正在除夕夜走到了汉江。那首诗似乎不太好，以至于教我忘了是哪首。也许是崔涂，或者来鹄，但肯定不是元微之。虽然他们都写过除夕夜的诗。

除夕夜写诗的人太多了。想想今天发朋友圈的，就不难明白，古人也一样，也有秀存在感的需求，也希望在特殊的时节被人记起。他们没有手机，只好拿一只秃笔在汉江漂泊的小船上吟哦几句，也在等待一个许多年后喜欢他的人。

《古诗十九首》里有一句：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其实，玉米成熟的季节是秋天，西瓜是盛夏，桃子是夏初，若真能丢了玉米换来西瓜，丢了西瓜换来桃子，丢了桃子去换一颗春天的种子，谁又能说不是很好呢。